在我老家的一个红色的箱子里,一直珍藏着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由于年代久远,纸质发黄了。照片上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瘦长的脸庞,一双和善而又有神的大眼睛,高鼻梁。照片上的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画一幅画。她是我奶奶,这张照片是奶奶一生留下的唯一的一张照片。关于奶奶的记忆,我只有这张照片。其他的主要是从父亲口述中得知的。
为什么奶奶会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清晰呢?因为奶奶身上具备了一般人没有的特质,她涵盖了我对善良和爱的全部理解。
奶奶1898年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是祖奶和祖爷的独生女。据父亲回忆说,奶奶的童年生活是很快乐的,衣食无忧,在那个旧时代她还是享受了优于一般家庭的待遇。可是好景不长,就在她十六岁那年,祖奶因病去世。第二年奶奶出嫁,出嫁的第二年,祖爷也因病去世。也就是说,奶奶刚踏进一个新的家庭的门槛,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去酿造新的生活的时候,她背后的那个生她、养她的生活的摇篮却一下子破碎了,毁灭了。这对当时还是一个女孩子的奶奶是多么沉重、多么残酷的打击啊,很难想象,奶奶是怎样度过这段人生最黑暗的时期。父亲曾给我们讲述了奶奶步入婆家生第一个孩子时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生下孩子第十二天,家里有客人,名曰“吃面”。中午预备了两种面条:白面条和黑面条。自然是客人吃白的,自家人除了陪客的男人也吃白的,余者只能吃黑的了。那时,躺在炕上的奶奶身体十分虚弱,满以为自己是会例外的,奶奶心里正嘀咕着,房门“吱”地被打开了, 婆婆派人送来了两碗面, 奶奶一看两碗全是黑的, 她的心凉了,食欲顿时消失了。奶奶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王家的地位和价值。奶奶搂着婴儿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愈哭愈伤心,愈伤心愈哭。枕巾竟然被泪水全泡湿了。后来客人走了,剩了两碗面,婆婆把两碗面放到锅里,说是要留给小儿子晚上吃。据父亲回忆说,每当奶奶追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挂满笑容的脸上,总是滚动着泪花。因为这件事标志着,奶奶曾经拥有的父爱和母爱已经画上了句号。
父亲小时候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不能到姥姥家“出门”。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到姥姥家出门回来后,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父亲心里就有一种失落感。后来父亲听奶奶说,以前有个看风水的先生骑着马路过祖爷爷家的祖坟,他看到这里的奇观异景便跳下马来, 四处端详,最后赞叹不已,说:“好一个风水宝地!” 踌躇了片刻,又说:“有福,后人贵不可言;没福,当绝后。”在一旁耕种的老农问他何出此言。他说:“茔地呈二龙戏珠之象,有福,自不必说;没有福,岂不被瞅瞎?”奶奶在跟她的后代叙述这番话的时候,也许只是为了表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除此,也许还有一点自我安慰的意思。
奶奶和善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即使在日子最苦的时候,也看不到她的愁眉苦脸的样子。当时爷爷在外面教书,她既要照顾孩子,又要操劳全部家务和农活。奶奶常用裤腰带把孩子拴在背上到农田里去干活的。父亲给我们讲述的是奶奶抱着他推磨的情景,父亲当时就三四岁的光景,当时奶奶试图把父亲放在蒲团上,可是父亲一看到奶奶推磨就急得哇哇直哭,弄得奶奶只得把父亲放在磨棍上,磨转,妈妈转,孩子也转。坐在磨棍上的父亲感觉美极了,时不时地发出阵阵快乐的笑声。奶奶也在笑,可是她笑不出声来,因为她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一边用袄襟擦着汗,一边继续推磨。
奶奶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不管是农活,还是一些工艺品,总是一看就会。她剪的窗花,堪称当地一绝。邻里亲友男婚女嫁,总要登门求奶奶剪一幅。奶奶偶尔在什么地方看到了美而新颖的窗花,只要看一眼,便描摹出样品来。她描摹的样品,从不照葫芦画瓢,总要按照自己的审美观点,加以修改、创新。使样品显示出新的特色。奶奶尤其爱好画画,在那个时代,奶奶是没有条件读书的。但是,靠她的艺术天赋,靠她的观察力,想象力,靠她追求美好生活、美好事物的激情,她竟能画出令人赏心悦目的好画。每逢过年过节,登门求画的人很多。奶奶虽然家务繁重,但从未拒绝过人们的请求。白天太忙,奶奶经常晚上熬到深夜。父亲曾给我讲述过,他很小的时候,奶奶熬夜画画的情景。奶奶把一张小桌子放在炕中央,桌子上铺好纸,旁边也有调色的花盘,花盘一侧点一盏小火油灯,准备工作就绪,奶奶就开始工作了。父亲小时候虽然很顽皮,但知道奶奶的工作不能打扰,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不出声。时间久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奶奶工作到什么时候,父亲自然无法知道,但第二天一早,她总是把画好的画卷起来交给人家。奶奶不做完要做的事情是不肯休息的。父亲在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总是感叹道:你奶奶要是出生在新时代,在艺术方面一定会有很深的造诣的。可惜在那个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时代,只能埋没了,永久地埋没了!
父亲回忆说,奶奶和爷爷时常吵架,吵架的原因就是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出现分歧,爷爷对孩子管教很严,而奶奶溺爱孩子。吵架最后的结果还是回到原点。奶奶对孩子们一点过高的要求没有,她时常对父亲说:“我一点不希望你们飞黄腾达,做什么官,我只希望你们守在我身边,平平安安的。”父亲是奶奶最小的儿子,父亲二十几岁的时候,奶奶已经六十多了。年少的父亲就显露出过人的才华,他的高远的志向,随着奶奶的那种溺爱,慢慢淡化了。父亲说起他上栖霞师范读书的一段回忆,每到星期一凌晨要走的时候,奶奶总是半夜起来包饺子,怕惊动儿子,她总是小心翼翼,努力把声音压低。尽管如此,这细微的、均匀的细碎的剁菜声,还是打入了父亲的梦乡。也把父亲的心捣碎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父亲下定决心,哪也不去了,他要回家陪年迈的父母度过晚年。奶奶的晚年不幸福,她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姑,嫁给了一名国民党军官,结婚三天,丈夫便离家而去,当时他是国民党的一名年轻的军官,跑到了台湾。大姑守寡二十多年,直到四十多岁才改嫁给一个死了老婆带着四个女儿的中年男人。奶奶承受的苦难还远不止这些。对于奶奶来说,人生的经历就像一场梦,一场噩梦,可是奶奶从来没有唉声叹气,她一天到晚不停地做事情,她的追求和欢乐寓于这种默默的奉献之中。
奶奶为人很慈善。在父亲年幼的时候,乞丐特别多。有时一天登门讨饭的有四五次。奶奶总是毫不吝惜地把剩下的食品赐舍给那些乞丐,而且总是面带笑容。她对不幸者的同情和怜悯,是超出常人的。这一点我虽然没亲眼见过,也是深信不疑的。
前几天去拜访刚从北京回来歇暑的表哥,表哥是个画家,他的画作在国内外都搞过画展,表哥是个很低调也很沉稳的人。谈及画作,表哥说他是遗传他姥姥(我奶奶)的基因的。又谈及我奶奶的一些事情时,他变得有点激动。他大我十几岁,他对他的姥姥,也就是我的奶奶的记忆很清晰。他说,他母亲(他母亲是我小姑姑)小时候,爷爷奶奶的家境条件还算可以。每到过年的时候,奶奶都要把爷爷挣的钱,分给邻居,外面排队的人很多,奶奶逐个把一捧捧钱分到每个人的手里。奶奶的脸满是含笑,邻里乡亲们的脸上满是感激。爷爷总是站在背后支持着奶奶。而小姑姑那时年龄不大,看着母亲分钱给别人,自己抓了一把钱,就送到了邻居婶婶家,直到婶婶把钱又送还奶奶,奶奶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也跟自己学会了帮助别人,禁不住笑了。
1964年的春节过后,奶奶的病情恶化。农历正月十八日凌晨,奶奶与世长辞了。噩耗迅速传遍了这个小山村的角角落落,全村的人都怀着沉痛的心情,赶来悼念这位善良的母亲。父亲回忆说,记不清有多少妇女,一个又一个,一帮又一帮,伏在奶奶的遗体前悲声痛哭。她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最使人动心的是大姑的后女儿,还没走到村口就嚎啕大哭,她伏在姥姥的遗体前,哭得那么伤心,凄凉。谁拉也拉不起,谁推也推不动。那时,大姑的大女儿只有十六七岁,有谁知道她如此痛苦的人竟不是她的亲姥姥。奶奶把善良和爱留给了亲属,留给了子女,留给了所有她熟悉的人。而这些人则用无比的悲痛和深深的思念为她虔诚地向上帝祈祷。这一天,虽然严冬尚未过去,但却风和日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奶奶带着她的音容笑貌与春色融在了一起。
奶奶去世六年后我才出生。和未曾谋面的奶奶没说过一句话,但在我的心灵深处一直有个影子,奶奶的影子,她始终含着笑。也正因有了奶奶,才有了我们。奶奶作为一个旧时代的妇女,她的名字不被人知,她的善良和坚强的品行却得以传承下来,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