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二年,我和爱人从婆婆家搬出来,住进了之前买下并已装修好的新房子,算是有了自己的小家。
小家所在的小区叫华茂新村,一听就知道这是多年前的老小区了。后来建的小区名字都很讲究,什么宫呀苑呀,华府呀豪庭呀,还有直接叫公园的,你想,就住在公园里,尽是花丛草坪,多美。而华茂新村,不仅没有一棵树一株花,连一扇门都没有。就是说它不是封闭式的,没有围墙,没有大门,没有物业,总共四栋楼,每栋七层,一律灰色的外墙,不起眼的竖立在一条临马路的约三米宽百米长的下坡旁。
我住的第四栋总共四个单元,我在三单元,住进去后逐渐了解到第一和第四单元住的是小区原址回迁的人家。人们都说自从有了楼房,邻里关系就淡漠了,经常是住了多年连对门是谁都不清楚。但在华茂新村不会,因为小区里住着不少原来的老邻居,他们碰上都会停下来打个招呼聊上几句,慢慢地也带动了我们这些新住户,有事没事的在院子里聊上一会,大家就都熟起来了。
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两栋楼间光秃秃的水泥地,这空地却是孩子们的乐园。儿子和他的邻居小伙伴们在这里从滑板车玩到小三轮到骑自行车,他们还一起玩悠悠球、陀螺、水枪,只要一个孩子买了新玩意,其他人马上跟着买来,然后就在院子里比着玩。一直玩到天渐渐黑下来,窗口中传出家长们的叫声:“亮亮——回家啦!”“健健——吃饭啦!”,“来啦——!”好哎——!”“快点啦!——”这样反复好几个来回,家长们的声音已由开始的温柔呼唤逐渐变为厉声吼叫了,孩子们才恋恋不舍的散开。
院子也是大人们的休憩场。天气好的日子,有人搬了几条椅子出来,中间支起个小桌,抓上一把花生,摆上几个桔子,旁边地上再放个热水瓶。杯子是自带的。有空的就坐下来喝茶聊天,一会有事忙走开了,其他闲下来的人又坐过来接着聊。不远处,晾衣架上晾着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洗衣液清香的床单,切成一圈圈的黄灿灿的南瓜则挂在竹杆上等着晒好后做成南瓜干。
在华茂新村,邻居们也像小区一样淳朴可爱。
一楼欣欣一家。欣爸欣妈两人都胖胖的,他们唯一的女儿欣欣却瘦得像根豆芽。欣欣上初中后,成绩不太好,欣妈不像一般母亲那么焦虑,她说:没办法了,好在是个女儿,希望她健健康康就好。我最愁她太瘦了,天天变着花样做美食,全吃到我们夫妻俩身上了。欣妈天天嚷着要减肥、节食、跳操、吃药,都没瘦下来。后来得了病,到上海把胆囊切掉了,医生说还有什么突变的可能,让每半年复查。她就一下子瘦了下去,原本圆润的脸变得塌陷瘦削,有了好多褶子,像是放了很久表皮脱了水的干皱的橘子。但她心态不错,仍然大大咧咧的,爱说话。有时我下班碰上她,随口问一句饭烧好了啊,她便开始聊。从锅里的菜说到手里织的毛衣,从女儿的瘦说到老公的脾气,你不主动打断告辞她可以一直讲下去。欣爸憨厚本分,对欣妈很好,常听见欣妈大呼小叫地喊他干这干那,他从不生气,总是乐呵呵的听从老婆的支使。他老骑个小电瓶车带着欣妈出门,他先骑上车,稳好车身,欣妈再一脚蹬坐上去,紧贴着他坐好。欣爸一踩油门车子开出,欣妈还回头朝我们挥手,那一脸灿烂的笑容我至今印象深刻。
何爷爷,我的对门。70多岁,身形瘦削,慈眉善目,缺牙的嘴有点瘪,总是笑咪咪的。他妻子早年就过世了,有两个女儿,但他一直一个人住。他的房子基本上没有装修,水泥的墙和地,厨房是砖块砌的灶台,卧室里一张床一个柜子,像是最简陋的出租屋。客厅摆着一条旧藤椅和一张方桌,桌上供着一尊小瓷佛像,佛像前摆着三个碗,两边的一个装着水果一个放了饼干之类的零食,中间的碗则永远插着一柱点燃的香。何爷爷是信佛的。他很喜欢我家儿子,有时我接儿子放学回来,走上楼梯就看见他已笑咪咪的站在门口:放学啦!然后递过来一小袋饼干或一个小苹果,我推辞:您留着自个吃吧。他就一劲把东西往儿子手里塞:“这是供过菩萨的,吃了好的哎,快拿着。”还有一次,晚上六点多突然停水了,家里没积存到一点水,就很恼又无奈。到近十点,在客厅看电视的我们忽然听到何爷爷喊:来水了!他没敲门,只是喊给我们知道。我赶紧起身去试开了水龙头,再打开门想对何爷爷表示一下感谢,发现他已关了门了。不知怎么这件小事我一直记忆犹新。后来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一向冷清的何爷爷家忽然来了好些人,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在门口抹眼泪。我的心咯噔一下,赶紧上前询问,得知何爷爷竟忽然就这么走了!我顿时眼圈红了。带着儿子一起去跟何爷爷做最后的告别,他安静地躺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的木板床上,一块红布盖着下的身躯显得特别瘦小。客厅的方桌上依然摆着三个碗,两边的一个装着水果一个放着些饼干,中间的碗插着一些燃着的香,是来送别的人为何爷爷点上的。碗后面多了一张大黑框照片,何爷爷咧着缺牙的嘴,笑眼盈盈,那是我对他永远的印象。
还有五楼的王婆婆,从老家过来帮儿子带小孙子的。后来孙子上幼儿园了,她闲不住,在小区旁的菜场门口租了家小店卖早点,她做的馒头包子干净又好吃还比别家的大,大家都爱去买;四单元的黄奶奶,儿子和她外孙同学,每次儿子上她家玩,她都要按着她的待客之道倒上一杯茶,端出一大盘糖果点心来“招待”,临走还一定要让儿子抓上一把;开在一栋一楼的良良超市,最早还没有菜鸟驿站,网上买了东西总在上班时间送到,小区邻居们就都让放在良良超市里。老板一点不嫌麻烦,还专门在不大的店面空了个角落给我们放快递,成了大家的义务收发员。
还有家里两位男生定点理发的“东方红发屋”,没时间烧饭了就去炒菜的“红鼻子餐馆”、吃她家的粉要拿号排队的“杨萍炒粉店”。小区旁的菜场有几个摊位我几乎每天去,我并不知摊主姓名,而我则被他们叫作“老板娘”。有个蔬菜摊的摊主,一见到我就大声招呼:老板娘,来看看今天买点啥!最后不管买多买少,总会送上一小把香葱或大蒜。有时没有想要的菜,我走开了,依旧听得他在身后乐呵呵的喊:那明天再来啊!
然而,有什么是可以永恒不变的呢。2018年,以为就会这样住下去了,却就听到消息,政府规划,水南街这部分片区要改造。我们的房子要拆了。
经历了起初的纠结不舍之后,邻居们陆陆续续签了协议开始搬离。有段时间每天看到院子里停着各种小货车三轮车还有卡车货拉拉,车上载满了家具床褥锅碗瓢盆。大家见了依然笑笑打招呼,说的话就变成了“你们搬哪?”“谢谢这些年关照啦。”“以后常联系啊。”……开始我每天都要数一数有多少家搬走了,后来就数还剩多少家没搬。慢慢的,小区里的人越来越少,楼房越来越空,院子里再也没有孩子们玩耍的身影和笑闹的声音,夜晚变得寂静而荒凉。
协议我是早签了,真正离开却是很晚的。直到钥匙交给了拆迁办,隔了好几天后,我想着再去看看。走到楼下,一抬眼就看到四楼家里客厅的窗户已然没了!墙面上只剩个四四方方的空墙框,那副当年入住时我精挑细选十分喜欢的暖橙色格纹窗帘在墙框里孤零零的来回飘荡着。我的心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一下。那一刻起,我清晰的意识到,我必须要跟这里告别了。我走上楼,来到401门前。哦,已经没有门了,屋子完全敞开着,所有的防盗窗、窗台、窗玻璃已被拆除,阳光直射进房间,厚厚的灰尘、开裂的天花板、热水器空调被拆走后留下的空空的墙洞……我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进到每个房间用手机把每个角落都拍了一遍,走了出来。走到院子拐角处,我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住了18年的家,眼圈又红了。再见了,华茂新村,我其实没有那么习惯离别,但我知道人生就是这样。
后来,那四栋楼房都夷为了平地;后来,工地周围竖起了高高的挡板……如今,从挡板外可见一些建筑已初具雏形。按照规划这里将被打造为历史文化旅游一条街,看了宣传图片,很美。到时会很热闹繁华吧,不知道华茂新村的旧址上会是什么。商铺?饭店?广场?有一天我会重回那里,并且驻足良久,就像一个被彼时的美景深深吸引而流连忘返的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