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这个家和村庄的历史一无所知,不知道那些角角落落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我想把那根歪扭的木头挪到墙根,腾出地方来栽一棵果树,父亲看见后便大声阻止:“不要动那根木头!”“那个地方不能动土!”我隐约觉得那些东西上藏着故事,让父亲刻骨铭心,我挪动那些东西就会触发父亲的记忆,无意中翻出许多陈年旧事,让早已落定的尘埃重又弥漫在房前屋后。我把父亲的往事搅乱了。他很生气。一生气便气哼哼地蹲到墙根,边抽烟边斜眼瞪我。
我的母亲,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有一肚子的故事。温馨夜晚,北风在屋后的藕池河道里呼啸,风把烟囱当成哨子吹。吃过晚饭,忙完繁琐家务,圈实了家畜家禽,一家人围着一盆火,守着一盏灯,悠闲自在地享受着炉火的温暖。母亲的脸上呈现着圣母般的、也是观音菩萨般的慈祥,一边忙着她的针线活,一边给我们讲述那些浪漫而温馨的故事。有祖先的故事,邻居的故事,我们知道的故事和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母亲嘴里吐出来,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演绎着、变幻着,乡村平淡寂寥的冬夜被这些神奇故事撑得像座幽深的古堡。
下雨天,平时风风火火的父亲得以清闲下来。他坐在门槛上,悠悠地抽着旱烟。在我的要求下,他会给我讲述我们生活的这个小乡村——下柴市的故事,讲官府往下柴市移民的历史,讲下柴市的首富——我的外祖父发家的艰辛,讲那一年农民运动在下柴市掀起的巨大波澜。故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让我在故事里流连忘返,和主人公一起走南闯北,一起人海沉浮……偶尔,父亲也会给我讲起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创业往事,这时候,他更是兴奋异常,他的故事就像一首优美的长诗从他口中缓缓畅流出来……这些故事,父亲每讲述一遍,便增添一些活灵活现的细节,越讲越丰富,越讲越有趣味,讲到后来,竟跟《封神演义》差不多了。
在乡村,人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相传着父辈或祖先的事迹,又一代一代演绎着传宗与发家的历史:一个孩子出生了,会爬了,会走了,会背着竹筐割猪草了,会插秧了,娶媳妇了,媳妇生孩子了。一个人成长的故事完成了,延续了下去……人们有始有终地承担着各自的角色,伴随和出演着故事……
那年高考,我圆了我的大学梦。随后,我告别了亲人和朋友,跨过那条伴我成长的藕池河,怀揣着对人生理想和未来的无限憧憬,上省城读大学,去大都市广州工作,走向了外面那更加广阔、更加玄妙神奇的世界。
在外的日子,有时夜半梦醒,我会突然想起从前的一些小光阴……
弯弯的田埂。冒着炊烟的茅舍。也会无端地想起那头与我争抢萝卜而咬伤我的已离世多年的那头母猪,它的毛色和花纹,硕大无比的乳房和发情季节坐立不安的情景;记起我们家养的那条可爱的小黄狗,它聪明灵敏,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尖尖的耳朵和黄色的鼻梁,只可惜它在那场村子里兴起的打狗运动中,献出了它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今年春天,我回了一趟老家。父亲的那根老烟枪,外祖父用过的那条拐杖,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粗瓷黄坛,都使潜藏在我心底的那些悠远的记忆复活。尤其是晚上三嫂做的那顿肉丝面的味道,那可是他乡的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来的。只有那架着棉花杆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也只有添加了故乡土地上出产的朝天椒和香葱的面条才有这种味道。我端着三嫂侍候上来的面条吃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匹长布。
回到家的第二天下午,我走出家门,走向田野,听风吹,听虫叫,听花开,听草与草的喁喁私语,听三哥嘎气的老嗓子的吼喊。田间地头,和老邻居们聊起这堵墙是谁垒的。那条抗旱沟是什么时候挖的。谁最早考上大学离开村子去城市闯荡。也聊起了不满十岁的我就成了村子里的插秧能手……激情处,我垮起盛着经过拌灰的棉籽的篮子,跟着三哥屁股后头往沟槽里抛点棉籽。我不是做示范,我只是想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再走一走,我只是想寻找那些遗落在土地上的故事。
那天,在田野里,我还遇见了几个采野菜的孩子,他们都拿着一只篮子,一把小铲刀。篮子里是些黄花菜、马齿苋和艾蒿。菜上有些泥,他们的手上和脸上也有泥。他们笑着,闹着,手却仍很敏捷地采着野菜。我停下来看了他们很长时间,他们却只瞧了我一眼,就再也不理会我了。原因很简单: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也曾经这样在春天的田野里采野菜的自己,他们在我身上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尽管我身上隐藏着他们的未来。
我突然感觉,随着岁月的流淌,我也成了记载村庄和家族历史的活载体。随便走到哪儿,随便踩到哪儿,都会有一段鲜活的往事在瞬间复活,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弯腰拾起一段童年、少年时的记忆,每一脚踩下去,都是刀耕火种,都是金戈铁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