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狗是我的好几个大姐从奶奶娘家抱回来的。那时奶奶已去世,我还没岀生,大白狗还是小白狗,小到刚满月。
奶奶一辈子没生到闺女,只生了父亲兄弟四人。这种情况直接导致了我们这一代小辈们没有“官亲戚”走。官亲戚,就是一大家人共同的亲戚,而不是当官的亲戚。最“近”的官亲就只有奶奶娘家这一门,再往上追溯,就“远”了,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就拉倒。那些已“拉倒”了的官亲已不再往来,于是,在漫漫长冬,在闲急无聊的时候,大伯,三叔,还有我自家的三个般上般下的、十几岁的大姐,跑到二十里开外的“大芦沟沿”——奶奶的娘家走亲戚去了。奶奶到底有兄弟姊妹几人,我至今是一本糊涂帐,就知道奶奶娘家有我们的“白脸表叔”和“红脸表叔”。临近年关,民间风俗,不能让走亲戚的小孩空手回去,刚好红脸表叔家的大狗生的一窝小狗满月了,我的几个大姐,道同契合地选中了一只纯白的小公狗,然后用褂襟轮换兜着回来了。
那时,三叔四叔家已搬到“南湖”,我们和大伯家在“后庄”老宅住着,相距有二里地,小白狗特灵性,
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是从官亲戚家抱回来的,是属于四家的“官”狗。常言道,猫记千,狗记万,公鸡还记二里半,在小白狗跟了几回我们四家人走动后,便能
来去自如地在四家轮流过活。那时候村子里几乎家家都养狗,小白狗身单力薄,又加上性情温和,不想与其他狗们有摩擦,所以,每次从南湖到后庄,或从后庄到南湖,它都舍近求远,从漫天野湖里绕道而行。
我记事的时候,小白狗已是一条玉树临风的大白狗。老辈人说,狗的年龄是这样计算的:
头三年,每一年算7年,三年过后,一年就是一年。那时,大白狗差不多是25岁了,身才健硕,光滑的毛发跑起路来一扇一扇的,
我要是哭闹哄不好,哥哥姐姐们就会喊:大白狗,来驮丫头跑一圈。大白狗
顺从地跑到我跟前,慈详地望着我,我被姐姐或哥哥他们放在它温暖的背上,大白狗便屁颠颠小跑起来,直到我咯咯笑了,它才转过头
嗔怪地看我一眼。
大白狗虽然正值英姿飒爽的青春期,但从没干过半点拈花惹草的风流事,村里母狗们生的小狗没有一个是它的后代。也没咬过人,再陌生的人上门,它也只是静静地趴在一边警惕着,更没偷过嘴,哪怕再饿,给一口就吃,不给就饿着,大哥好几回看到大白狗饿极了跑到野地里捉蚂蚱吃,下到河里逮鱼吃,
可怜的大白狗,吃了这些东西返胃,不多时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
这让我想起1960年饿死的奶奶。听母亲说,奶奶当时已经饿昏过去好几次了,每一次,家里人都赶紧烧一点“面虚茶”(一种稀得能照岀人影的面茶),用筷子撬开奶奶的嘴,顺筷子溜一点进去,奶奶醒过来,看着自己一片孝顺的儿孙,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谁饿死都不能过,不要救我……省一口吃的……”
奶奶饿死那天,虚弱的母亲已下不了床,她喊来十三岁的大姐,搀扶自己来到奶奶身旁,用微弱的哭声送了奶奶最后一程。
在那个婆婆至上的年代,奶奶从没刁难过自己的儿媳,母亲姓周,奶奶至始至终都喊她:周孩子。一此类推,四个儿媳姓什么,就喊什么什么孩子。尤其是“小”来的四婶,奶奶更是当做闺女一样疼爱有加。
虚岁才十三就被爷爷“要”来的四婶,既不同于童年就养着的童养媳,也有别于18岁正式迎娶的大媳妇。过去,民间把18岁以下,9岁以上,缘于各种各样原因来到婆家的女子,统称“小”来的。四婶“小”来,说是爷爷为了要多分田地。
到底是历史上哪次分田到户,我不太清楚。想一想,这么小的女孩,要是落到恶婆婆手里,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可奶奶的言行举止,不管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善良地过了头。她最重的话也就是:人懒鸡也懒。这还是奶奶大清早去放鸡岀笼,望见她的四个儿媳睡懒觉时才说的。
我没有福气与奶奶相遇,但我的童年有大白狗陪伴,让我倍感温暖,
我每天想骑它几遍就骑它几遍,想揪它耳朵就揪它耳朵,有时我拽着它的尾巴让它转圈圈,还用红红绿绿的花头绳给它浑身扎满了朝天辫,大白狗仼由我们在它身上折腾,从没有过反感情绪。但是,大姐悄悄告诉我,大白狗曾经发过飙,还咬了父亲一口。那是大哥才七八岁的时候,一天晚上,大哥非要在煤油灯上烧旧棉花玩,母亲怕他玩失火,打了他一巴掌,处于本能,大哥随口骂了母亲一句,父亲听见了,认为是大逆不道,随即拿起鞋子,扯着大哥胳膊,大打岀手,大姐,小姐苦苦向父亲求情,父亲无动于衷,眼看大哥小命不保,大白狗突然蹦起来就去扑打父亲,见父亲仍不住手,又去咬父亲,父亲一撒手,大哥逃掉了,大白狗朝着父亲“汪汪”叫了一晚上……
还有一年秋天,四婶为了挣点“工分”,把几个月大的小孩抱到田里,放在地头,自己参加生产队劳动,让大白狗看着,谁知不多时,大白狗就暴跳如雷地围绕着孩子左一圈,右一圈地狂叫不止,大家都觉得不对劲,催促四婶赶快跑去看看,四婶跑到地头,几乎吓傻,一条吐着信子的红斑长虫忽左忽右地和大白狗交锋对决!
平常慈详温婉的大白狗,关键时刻让人惊为叹止!
也有一件糗事让大白狗尴尬了很长时间,贫困年代,母亲炼了一钵猪油,我们因肚里长期缺乏油水,就偷偷地拿饼抹猪油吃,大白狗站在边上,望着白花花的东西,不知我们吃的是什么稀罕物,不由自主地也伸舌头舔了一下,刚好被走过来的母亲看到,母亲高声大气地数落道:“小孩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大白狗羞愧地低下眼帘,讪讪地摇了摇尾巴走掉了,此后长达一个多月躲在南湖三叔四叔家不肯回来。
我上小学的时候,大白狗老了,它时常懒洋洋地趴在草堆旁,苍白无力地看着我们在它眼皮底下生龙活虎地玩游戏。我们的毽子踢到猪圈顶上去了,就喊,大白狗去把毽子够下来。我们的沙包掉到粪池里了,就喊,大白狗去把沙包捞上来。我们的纸飞机落桃树枝上去了,就指给大白狗看,大白狗虽然力不从心,还是跳起来咬住桃树枝晃了两晃,纸飞机飘下来了,我们也笑了。
那年冬天,三婶睡到半夜,听到有嘤嘤的哭泣声,三婶悄悄来到柴房,发现大白狗一边擦眼泪,一边哭。坊间流传,见到狗哭不吉利,这不吉利分两种可能,一是狗自身不吉利。二是狗的主人不吉利。不管是哪种可能,都让大家感到不安。
耄耋之年的大白狗,早已“知天命”,它一定是预知到了某种凶多吉少的事情,所以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悲伤哭泣。
果不其然,没有几天,七队来个人,找大伯和父亲商量事情:他家侄子,才三十多岁,得了“水牯病”(很可能是肝腹水),有人传来秘方,说老白狗身上的某个油花,能治好这种病,并表示愿意出20块钱高价购买我们家的大白狗。
父亲兄弟都是“面朝外”的人,“面朝外”是我们当地土语,就是在人情世故上特讲究的人。无论如何大伯和父亲也不能开口拒绝,你家再宝贝也不过是个畜生,人家可是人命关天,都是本庄老少爷们,搁谁家都得同意。
在这之前,我们一大家人,没有谁能够想到,有一天会亲手把大白狗卖给别人杀了吃,既使大白狗到了寿终正寝的那一天,我们也会全头全尾地把它埋葬掉,绝不会扒皮吃肉,我们早已默认了大白狗就是我们家中的一宝,是我们慈爱的长辈!
现在,大白狗已离开我们40多年了,每每想起,仍然会冒岀诡异的念头:
大白狗是从奶奶娘家抱来的,所以,它沿袭了奶奶端正的家风,携带着奶奶家族里纯良的基因。
已故奶奶已“羽化成仙”,她以超自然的力量,吩咐大白狗照看好她的子孙后代。
大白狗就是奶奶的“化身”,她要亲自看护保守难以割舍的亲人们……
这,可能是因为我太想念大白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