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夏至，我在夏至的正午沐浴日光。
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如果不是高温天气的提醒，真不去看日历，也不管什么节气不节气。纵然光阴如流，我心依旧。
下班时，忍不住回首温度适宜的办公环境，感觉桌子和椅子都朋友似的亲密。平素日子，好像没有这样的告别仪式。想到天气预报近乎恐吓般的提醒，想到即将走进一个烈日的世界，尽管肚子有点饿，我还是提了提精神。
好久没下雨了，近半年没下过像模像样的雨。空气干燥，大地焦渴，郊区田野的庄稼有气无力地颤动枝叶。道路两边的绿化带里，海棠、石楠、冬青、月季都在眼巴巴盼望什么，祈求什么。那些叶子勉强地绿着;月季的花瓣有点瘫软，劲头明显消减了几分。
今年最热的时节比前几年来得更早一些，太阳仿佛突然加添了某种特殊燃料，或者被谁惹怒了情绪，火急火燎地疯狂起来。光线的亮度成倍增强，白花花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官方天气日报、手机短信加强了高温提醒，连续几天摄氏40度，对工农业生产的影响非同小可。
这是小城新开的一条路，东西方向的柏油路，坦荡如砥，平时行人和车辆并不是太多。没有大奔宝马，也没有电动车，我骑着自行车走进蒸笼里，看着前面珊珊的车轮，迅速感到了出行的劣势。没戴太阳镜，我眼睛半闭着，一点也不敢直面强烈的日光。“落后就会挨打”，现在叫“落后就遭暴晒”，我顿感一种卑微和惆怅。路上持续时间越长，受煎熬的程度就越深。我尽力加速，仿佛要逃避某种灾难。
此刻的烈日，我该不该怨恨?冬天里，它是人们的期盼和热爱。寒风凛凛中上班骑行，翘首遥望红日初升，就像渴望救星照临人间。她羞答答的红颜惊现，她赐予的光芒万丈，犹如母爱的伟大无私，恰似爱情的无限温柔。无论哪一个冬天，感觉太阳总是亲切的，慈善的。只有积雪在她面前是胆怯的。而出行人恨不得把阳光揣在棉袄里，收藏在皮肤里。
这座北温带四季分明的小城，到了夏日，到了此时此刻，太阳便毫无昔日的温存了。人有喜怒哀乐，太阳也有脾气有情绪，她变成了桀骜不驯的豪客，她把热辣辣的气焰辐射人间。她挥动灼烧的丝丝缕缕，万里长空泼洒。不管是城与乡，不管是禾与木，不管是人和物，只要暴露在外，必接受她一年一度的烘烤和洗礼。
下班高峰，人们急匆匆返家。开汽车的，空调要失去作用，太阳光几乎穿透外壳;骑电动车的，缩着身子弓着腰，明显加大了马力。徒步溜达逛街的都躲起来了，有的藏进银行大厅和售楼处充当顾客蹭凉。环卫工人在阴凉处歇息，一边揩汗，一边瞧着干得发亮的柏油路。
骑行在焦灼的空气里，我多么渴望能有一阵凉风，能有一杯冰茶，能有一片绿荫。就像行走在沙漠里的旅人，多想突然见到一泓清泉;就像失恋多次的青年，多想牵手一位清爽柔情的恋人。是的，我也曾有很多的梦想，很多的想象，就像浪漫的诗人，就像戴望舒那样遇到一位姑娘，撑开大大的油纸伞。一把神奇的大伞，能撑开一方凉爽的天空。
我想到少年时夏夜的那份清凉，想到小时候的芭蕉扇，想到来自母爱的凉风，那赶走了蚊虫和炎热的母爱的风。想起那一个一个的夏夜，和伙伴们在乡村晒场旁边的游戏;想起月夜老柳树下乘凉听故事的闲适。那时的夏天没有这样干涩无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那时的乡村似乎没有这样持续汹涌的热浪。
如今走在现实里，只有现实的热度。风是热的，树上传来的蝉声也是一股热流。路边有绿荫，但不够丰满庞大，毕竟那些行道树栽种没有几年。真想在绿荫里放慢速度。那一棵又一棵法梧，一年比一年膨胀，撒下的阴凉就是一片喜悦。然而我是匆匆的过客，我不能到绿阴下享受片刻的喘息，此刻的使命只有赶路。我心中目标是明确的：回家，回家。家里不仅有芭蕉扇，还有空调和食物。
其实，我并不十分害怕这烈日的威猛。我的父辈，我的少年时代的农村生活，何曾躲避一个个炎炎夏日!那时，土地的盐碱化，落后的生产力，使父老乡亲挣扎在贫穷的烈日下，煎熬着岁月，挥洒着汗水，人均一亩薄田，温饱都是问题。他们黝黑皴裂的皮肤，田野里蹒跚的背影，一张张苍颜白发，一幕幕摸爬滚打，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硬盘里。没有拍照和录像，很少档案资料，黄土地却渗透着传承着他们的坚忍和不屈。农民最知盘中餐，农家子弟最懂粒粒皆辛苦，农耕文化的基因是一条长河，流淌在我的血脉和良知里。
谈及天热，还要数每年的麦收季节。“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总是人工抢收小麦，镰刀不停挥舞，汗水哗哗直淌，流进眼里，流进嘴里。劳累加天热，空气陡增了温度和紧张度。然而有几天不下雨却是极佳时节，天气热不热谁还在乎?若遇到风雨冰雹极端天气，丰收就化成了泡影。原始的生产方式，劳苦与担忧，成熟与希望，不分昼夜，风尘仆仆，构成了鲁西南平原非机械化时代的农耕图景，也成为我青少年时期深刻的生命体验。
待我成年了，走向社会，走向为生活奔波的旅程，饮尽岁月的风霜雪雨，遍尝人间的炎凉冷暖。蓦然回首时，我要感谢农村生活的经历和磨砺，感恩父辈赐予的生命和精神耐力。这无疑是一笔比黄金还要贵重的财富。
我天天必须匆匆而来，匆匆而归。尽管没有沙漠里的清泉，没有驼铃声，也很少路人赞许的目光，我依然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岁月轮转，周而复始。我坚信劳动着是充实的，收获必然有苦有累。
此时唯有炎热，炎热的焦虑，伴着对这枚星球上的战事、旱涝、阴霾的焦虑。此刻，我不如一只蚂蚁，它能在树洞里舒适安逸。即使出来寻食，它也有选择，到阴凉处遛遛，好像没什么任务和心思。
没有蚂蚁那么安逸，但我又不愿意做蚂蚁。芸芸众生，平凡如蚂蚁，但谁又不怀着一腔勇毅奋发的澎湃，角逐这热热冷冷、坎坎坷坷的人间舞台?
夏至，夏至啊!太阳不动声色，伸手向空中一抓，只抓到一把滚烫。南方大雨北方旱，北方的雨在哪儿啊!
近半小时的骑程，脑海里闪过不少画面和念头，却又转瞬即逝。汗涔涔，泪潸潸，我忍不住笑自己的多情善感了。
我愿为自己，为小城，为所有干旱的土地和心灵祈祷一场甘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