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街上空空的,清洁工还没出来,更见不到个行人。张家川老县城的中城路上,马尔里、马兰的锅盔店里,两个炉盘同时起火,已经烙出来八张锅盔。油香、调火香、麦子面的醇香,几种香味儿混合起来的味道在空气里飘散着。可惜没有人在外面走,闻不到这么好闻的香味儿。
锅盔比草帽大,一两指厚,得翻着面烙,两个面都烙得焦黄焦黄。外面的夜空也跟着翻了个身,抖落星星,天色慢慢亮起来了。马尔里的锅盔是清油锅盔,揉进去碾碎碾细的苦豆子、花椒叶和磨成粉末的姜黄,味道就有了特别。就算卖给本地人,当天烙制的当天卖完,一天也能卖出去一百多个。烙锅盔是小两口儿的全部营生。锅盔店店面不大,人在里面刚能转身。两炉子火烧着,冬天倒是暖和,夏天就受罪了。好在早晚凉,敞着门面走风便不觉得热。锅盔是张家川的名吃,耐饥也耐放,路上携带,一个礼拜不走味道。
我早早来到锅盔店,预定了四个。刚出锅的最是磨牙,热气冒着,香味儿冲着,我边走边掰开一块,烫烫的,便吃上了。我的胃不好,锅盔有助于消化,平时常备。在张家川遇上合口味的,错过了得后悔。我不嫌麻烦也不嫌重,要把锅盔带回去,冻到冰箱里,想吃的时候热上一块。这样吃着,估摸能吃一个月。
和面、杠子压面,马尔里全承担;看火候、招呼买主,马兰能周全。和出来的面看着光堂,还不算完,要把面团置于杠子下。杠子的另一头,人弯腿跨在上面,一下一下反复挤压,直到面团像一块结实又有韧劲的肌肉,才进入后一道工序。锅盔出锅,吃起来是酥的,牙口不好的人也能咬动。不经意间,锅盔就印上人的指纹和掌纹,不仔细也看不出来。锅盔里蓄积人的力气,也是看不出来。不过,锅盔中有这力气的重量,那是一定的。
街上的茶叶店也一家挨着一家。大部分茶叶从云南运来,不是我印象中饼状的茶,而是今年的新茶,上市时间也和云南那边同步。张家川这方地界,从经纬度就看得清楚,不出产茶叶。通常像这样的地方,由于运输上的阻碍,人们大多喝陈茶,就是方形的砖茶、圆形的坨茶。这些茶易储存,味道也重,更过瘾提神的是柴火炉子上烧出来的罐罐茶,一口下去是黏稠的茶汤,上年纪的人都好这一口。在张家川不这样,新茶是绿茶,多使用玻璃杯,茶叶是绿的,茶水是绿的,喝着不光图新鲜,还要闻味道看颜色。显然这样喝茶在境界上也有品位。
茶叶的摆放,和其他地方茶叶店里的也有不同。各种茶叶装在方形的木箱子里,分成两排,从店门口一直摆进去,够到店里面的墙根,几乎把空间都占了。店主坐在门口,端着茶杯喝茶,光自己喝。买茶的人要什么茶他搭眼一看就知道了。茶叶店里没有品茶的茶海和茶具,买茶叶的人似乎都不在店里喝茶,都觉得这样才合适。
一个地方的人喝茶讲究,心性上就有了稳当,也有了智慧。张家川旱码头的名声,早有传播。客商往来,买卖兴盛,当地成为皮毛、山货、茶叶的集散地。在龙山镇,曾有日聚五万客商“走动”皮毛的盛况。我去过一趟,街道布局、人的面貌,都有见过世面的气派和从容。我在张家川的熟人马丑子说,几十年前镇子上人挤人,走路得侧着身子走,交易的钱款都是整捆的,装满蛇皮袋的。
中城路南北向在锅盔店旁边。而东西向的阿阳路西口,早上路的两边都是卖菜的。我也买了菜。有带着露水的乌龙头、香椿,有地里长的雪蒿、苦菊、蕨菜。从外地买菜回去,我并不是一时冲动。这些年出门,只要到一些县城、乡村,我都有这个习惯。也不是图稀奇,连普通的萝卜、辣子,我也往回带。主要是我喜欢到一个陌生地方逛菜市场,挤在人堆里,走走停停,像个当地人,感受过日子的具体,也把感官上的体验延伸到回家之后。
一餐一饮,体贴的不光是肠胃,啥时候都牵连着人的本性。卖菜的几乎都是女人,像是约好了,早晨才一起出现在路边。她们头上裹围巾,守着一袋子一袋子的野菜,招呼着过来过去的人。野菜是前一天下午采的吧,应该是。那得到山里,到河边,得爬高就低,仔细寻找。一棵一棵,一朵一朵,小心采下来,得采许多时间才有一捧,才有一筐,洗干净分拣整齐拿到这里。这些野菜还没有卖出去人们便体会到她们的珍惜。她们的手上布满细细的裂口,一道一道,颜色发黑,像是愈合了,也像是好不了。那是采摘带刺的九叶菜时被刺被划的。她们手上还有泥土的痕迹,洗不掉,印在肉里头。
阿阳路西口,卖菜的摊位延伸进去十米二十米远,便稀少了,收住了。这条路其实不长,目测有二百来米。路两侧走一段,或左或右会出现一个巷子口,差不多有二十多个。这倒正常,人家分布在路两边,自然得有出入口。我奇怪的是每一个巷子口都有立杆式的路牌,很显眼。就这么一段路,巷子口再多,居住在里面的人进出难道还会走错?如果是方便外面来的人,谁会来这里找人来这里办事呢?又有多少人会来呢?我想了一阵儿没有想明白。巷子有的深,有的浅,浅的里面只有一户人家。宽度仅能容一车通行,两侧一律高墙,高度超过十米,是房子的山墙。这样的房子,一定敞亮,一定“大方”。
在另一个路口,还遇上卖甜醅子的。当地叫酒麸子,装在大盆子里,白布盖着,老远就能闻到这种独特的味道——酸甜中含了一点儿酒精味。一大盆子酒麸子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上,什么时候能卖完呢?长相朴实的汉子似乎不心急,好像知道他的酒麸子不缺买主。酒麸子是新麦泡发的,新麦是燕麦,像是为制作酒麸子预备的一样。这种小吃,在西北往往是盛夏时节才出现,家家都会制作,解暑又解渴,小孩子贪嘴,但不宜多吃,醉人呢。小时候,母亲做酒麸子,我的任务就是把簸箕里的燕麦,拿干净的鞋底一遍遍揉搓。燕麦上有一层细毛,搓掉了,在水里煮熟后晾凉了,才进行下面的操作:装瓷盆、放酒曲、蒙棉被、在炕头静静发酵。忙碌一天回来,饭前吃上一碗酒麸子,身子都凉爽了。
杏子也下来了。张家川的夏天,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杏子拥挤在枝头,黄灿灿的。杏子等不住人,熟透了摘不及也吃不及,从院墙外经过,都能听到“啪啪”往地上掉的响声。
黄土不辜负人,人也把心力和汗水倾注到泥土里。张家川的土地,人没有断过,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留下来的,有一方土地在,有吃的喝的,能养人养命,让人始终抱着希望。这方土地上曾活过的人,几千年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不在了,但在泥土里留下印记,留下实物。后人不单凭想象就能看到那时候的人用的是什么,怎样过日子,于是便有了一份亲切,有了一种感应,也有了一份踏实。
马丑子的陶馆在人民西路,我看了一下午还舍不得出来。他名气大,在张家川提起他,没有不知道的,主要因为他的陶馆和陶馆里的收藏。一间库房样的房子,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靠墙的是架板,台阶一样,一级一级,从地面升到了房顶;中间空地上,一行一行,横着竖着,全是玻璃柜,有高有低,大小也不一样。架板上、玻璃柜里摆放的,全是陶罐。大的陶罐比羊肚子大,小的一手就能握住。形状也不一样,有平底尖底、细口广口、粗脖子圆身子、一边一只耳朵的。相似的陶罐,一溜儿上百个,猛看一模一样,再看又有区别。陶罐一律泥色,多数是素朴的,有些有纹路,也是简单的绳纹。一个上面有人脸的图案挨着罐口,像是制陶的人一个趔趄收不及,面孔贴了上去,把鼻子眼睛和嘴唇印在上面。有一种陶器名曰耳杯,也是十几二十几个排成一溜儿。用这种耳杯喝酒,一定也是畅快的,喝高兴了会不会像现在的人,把耳杯用力摔地上摔碎呢?
这些陶器都是古陶,是马丑子这几十年,一件一件从民间收上来的,有相当一部分陶器出自张家川地界,这不奇怪。张家川这方天地,远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活动。仰韶文化、齐家文化都留下了痕迹。在成规模的挖掘下,许多实物出土。秦人就是从这里起步,进而打下一座座江山。这里并不偏僻,关陇古道由此通过,过去过来的有商队也有兵马,留下繁荣,也曾制造荒凉。不过,历史再怎么演变,老百姓得生存,得过日子。土地上劳作的身影,如电影镜头那样慢进快进,从来没有消失,种出粮食,也烧制装粮食、装水的器物。一些器物就埋在土里,泥土认得它们,知道它们,似乎希望它们继续保持这个样子,继续做泥土变成的器物。泥土没有收走、消化它们,原样收留了它们,保存着它们。直到有一天被后人发现,也许是一户人家盖房子挖地基挖了出来,也许是一个人在地里翻土露出一个大洞看到了它们。总之,这些待在黑暗中的器物,又见到了光照,就像以前那样。
就有一些这样的器物,来到了马丑子的陶馆。这些陶器留下那时人的体温,也自带温度,因此看着没有距离感,没有疏离感。这些陶器在日出日落的时光中变旧磨损。当时间和空间有了漫长的间隔,这些器物就成为文物,成为藏品。面对它们,注视它们,能感受到它们的呼吸。它们也把古人和今人拉近,似乎他们可以面对面交流。
也去了圪垯川。圪垯隆起,川则平整。听到圪垯川这三个字的组合,我就盼着走一趟见识见识。尤其对于圪垯而言,因为我也有在黄土高原上生活的经历,不光不觉得突兀,还油然滋生亲切。圪垯和疙瘩,指称之物,如果是一块黄土,则具有相同含义。一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在地里劳动,䦆头刨挖的是土疙瘩,铲子敲碎的是土疙瘩,死了埋进黄土,堆起一座坟,也被说成最后一下把地顶了个疙瘩。这是认命还是不甘?生于黄土又安于黄土,人和黄土的关系,与一棵树、一株草和黄土的关系是一样的。久居黄土,满眼黄土,如果把山丘叫疙瘩,这个疙瘩就是大疙瘩。山丘一直在那里,被人辨认也被人攀爬,成为持久又熟悉的坐标。
圪垯川的所在是一大片谷地。四下望去,土山在不远处连绵,正是南河与松树河的冲荡和沉淀。谷地开阔肥沃,是宜居宜耕作的。房子在高处建,庄稼在低地生长,取水和灌溉的便利让人在此地的存在有了长久,也有了延续。光是一个圪垯川,竟然在2021年就发现和清理出来仰韶、齐家及汉、宋、明这些朝代的遗迹将近一百处。
车子拐进一条土路,土尘跟在后面起伏。路两边人家房前屋后种植的覆膜玉米顶破薄膜,伸出来一拃高。似乎能听见玉米出苗、长高、不停扭动关节的嘎巴声。往西南方走进去五百多米,在一个村落的前后,看到了一个正在挖掘的考古现场。这一大片空地差不多有一百亩的面积,挖掘之前应该是庄稼地。现在,出现了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坑。一个坑和一个坑之间,有地埂那么宽的间隔,排列在一起,一溜儿有十几个。这一溜儿土坑旁,又是一溜儿十几个。望出去,拢共有七八溜儿这样的土坑。我走到一个土坑跟前。土坑半人高,里面什么也没有,再看另一个土坑,一边的土壁上露出来一片陶瓷的残片,三角形的,如果用力拔能拔出来,但也不完整。还有一个土坑,在一角的地面上,几个圆石头围成一个圈。我看了又看,没有看出用途来,就请教甘肃考古队的李想。他说这个也在考证之中,还无法下一个定论。对于这个回答我并不失望。地下露出来的物什,如果一下子能明白就不叫考古了。走走停停看了七八个土坑都差不多,或者在土壁,或者在坑底,有几片陶瓷的残片和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一个坑里,相比临近的泥土,土质的颜色更深一些,初步判断是古人扔垃圾的地方。我看了好一阵儿,思谋古人丢弃的都是什么样的构成。
印象里,考古现场大多神秘隐蔽,挖掘的也尽是帝王将相的墓葬,出土的自然也是成堆的金银财宝。圪垯川这个考古现场里没有发现那些所谓的宝物。李想说,这里是汉代一个村落的遗址,通过挖掘能够了解那时候人们的聚居形态和生活场景,看似没有什么器物的黄土里包含着那个时代的真实信息,所以也是珍贵的,也属于重大考古发现。李想所言让我对于考古的意义和价值有了更多认识。他提到,圪垯川的考古挖掘中发现了古人建造的粮仓,还有粟黍的遗存。古人食用的农作物,虽然现在被其他庄稼替代,不过在张家川还有一定面积的种植。春种秋收的景象也在一年年重复,其中蕴含的和看得见的还在无声传递。这让我想到了根,想到了一种韧性的精神并没有消失,而且能够在古人那里得到呼应,就像水在流风在吹,就像季节在演变。
望着眼前这一大片土坑,不难想象两千年前这里该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早晨的太阳,软蛋一样在土山的弧形间弹跳;鸡鸣狗吠,村庄苏醒,人们走出家门,下地劳作,挥舞着和现在使用的几乎一样的农具;一块地除草,一块地间苗,汗珠滚落进泥土;口渴了,拿起瓦罐,咕噜咕噜喝上一气,瓦罐样式也许就是马丑子陶馆里的那种。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村口的大柳树迎风摇摆。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烟缕一会儿直起了腰,一会儿弯下了身。孩子们有的在南河和松树河戏水,有的在土山的草丛里逮了一串蚂蚱。大人叫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响起,他们听到狗剩、东来、有贵这些小名,匆忙向村庄跑来,有的跑得太急,在土路上跌了一跤,爬起来接着跑,脚步还是那么急切。
在圪垯川的考古现场,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洛阳铲,也第一次使用了洛阳铲。洛阳铲为长杆铁头,并不复杂。铁头其实是一个一边外露的套筒,就是靠这个套筒对准一个部位不断往下掏挖,把不同水平段的泥土带出地面。以这些泥土的成色就能判断是什么年代、什么性质的,从而知悉下面有没有掩埋文物,其规模和形制也可得到大体了解。在李想的指导下,我手执洛阳铲在一个土坑旁掏挖。动作自然不熟练,连着几下,虽然使出力气,也对准一个部位,但还是发生落点的偏移。如果一直掏挖,也许我也能挖到远古的水井,或者是三国的车马,或者只是一场大水过后留下的淤泥。我挖出来的泥土散落在地上,就像一堆堆牛粪,在嘲笑我的笨拙。
挖掘还在继续,后续会有什么发现呢?挖掘出来的碎片能不能拼接出完整的陶罐呢?这些大的小的,和马丑子陶馆里的有些陶罐,会不会是同一个时期制作出来的呢?在一些土坑里,有人在拿铁锹小心掏挖;有人蹲在地上,拿毛刷仔细清理。看得出来,有的是省里来的考古队,有的就是旁边的村民,也被雇来参与考古。几千年过去了,这块名叫圪垯川的土地,承载着人,一代一代,一茬一茬,给人提供粮食、水,安慰也维护着人的肠胃,让一个个村庄修建起来,让日子连绵,让每一天都过得安静又祥和。圪垯川是这样,张家川是这样。我在马尔里、马兰的锅盔店看到了,在马丑子的陶馆也看到了。如果再过上一千年,那时候的人也许会像我这样,推测这里的曾经,感叹生命和生活的发生。如果找到一件变旧变老的器物,会不会拿在手里转动着端详呢?不过那时候的人,一定会吃锅盔,也一定会喝茶,喝刚上市的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