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见到的第一片红枫叶标本是父亲来北京出差时,在香山为我采集制作的。认字多了,跟着妈妈读老舍先生笔下的北平之秋,暗下决心,长大了去北京一定要在秋季,先看天安门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再赏香山漫山红叶遍野。
来北京工作的第一年,租好房子从老家接父母来京恰逢初秋,迫不及待地做攻略,准备走最少的路,带上了年纪的父母赏最好的香山红叶。
十九年前香山还没有通地铁,而我的家在北四环外,到香山要转一次公交,至少两个半小时。选了个秋高气爽的周末,背上满满一大包吃的喝的,一大早就带着父母兴冲冲地赶公交。
早班车上人不多,有位圆圆脸的中年大叔见我和先生一人扶着一位老人上了车,马上站起来向后挪一排,让我们四个前后挨着坐了。
父亲开开心心地谢他,中年大叔一脸欣喜地问:“您是河南人?听口音就是,我在河南当过兵,河南是我的第二故乡!”
有了这个渊源,他和父亲亲热地攀谈起来,真是越说越近,他当兵时所在的军部和我家所在的大学仅仅200米的玉米地之隔。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偶尔回头插句话,兴奋劲儿过去之后,因为起得早,不知何时就坐着睡过去了。睡着前迷迷糊糊听见中年大叔又把座位让给了新上车的人,说是要下车了。
母亲轻拍手臂把我从酣睡中唤醒,她指指窗外:“天公不作美啊!”,我扭头一看,窗外细雨纷纷。
回头看看头抵在一起尚在沉睡的父亲和先生,我小声地说:“没事儿,我担心中午太阳大,带了两把太阳伞,正好拿来挡雨。”,母亲无奈地笑起来,点点我的鼻头:“傻孩子啊,出门时你把伞放鞋架上了,看见下雨我才想起来。”
“呃,别担心,下车了您和爸找个避雨的地儿等着,我俩去买伞。咱来个别致的雨中登香山。”错愕之后,我胸脯拍得砰砰响,表示买伞只是小事一桩。
公交车一路上堵堵停停,停停走走,那是我第一次享受到堵车之乐,只盼着车开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最好到香山的时候雨住风停。然而天不遂人愿,雨一直不大不小的下着,更糟糕的是,车要到终点站时我发现,车站附近没有避雨的地方。老母亲七十有八,是禁不住这清寒秋雨的,我犯了愁。
“嗨,姑娘,穿蓝色衣服的姑娘,给你们把伞。”声音有点熟悉,我循声望去,从人缝里看见斜对面圆圆脸的中年大叔还在车上,正憨憨地笑着看我,“就是你,给,我这儿伞多。”
我还没回过神儿,大叔伸长胳膊递过来一把伞,过道上站着的小伙子帮着传了过来。
“您不是下车了吗?”我很惊讶,“怎么还在车上?您坐过站了?”
“嘘!”大叔示意我小声,“那不是为了让位嘛,那汉子站着直晃,一看就身体不好,还强撑着非要站着,您说说,我不说下车他肯坐嘛!”
“您真善良!对了,您怎么正好伞多呢?您真的伞多吗?不会又是善意的谎言吧?”脑子里灵光一闪,我马上追问。
“看您说的,嘿嘿,真多,真的多,正巧我今儿刚买两把新伞。”汉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正好能给您用一把,真的。”
“哇哦,我真幸运,从您这儿买一把吧,您这可帮我大忙了。”我一边掏钱一边说,“这是老人年纪大了,不然真不好意思这样从您手里买,还得辛苦您受累,再去买新的。”
“账不能这么算,姑娘。刚才您睡着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儿我一直咳嗽,是你家老爷子非让那个小兄弟分给我杯热水喝,我才止住咳嗽的。”中年大叔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往车门处挪动,“这雨天,要是你们热水不够了,山上可没地方找热水去。热水换伞,得嘞!正好。”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我话音未落,车停稳了,车门一开,那中年大叔一溜烟冲进雨里跑远,留下一个灵活的背影,他的手里并没有伞。
中年大叔又扯谎了,又是善意的谎言!
“好山好水育好人。”母亲冲着中年大叔的背影笑,“香山是个好地方,北京是个好地方。”
那一年,还未登香山,一树金黄的银杏下,那个微胖的背影定格成香山最美的一景。
秋天的天空澄净,透明,高远,雨后更是如此,当我转了一圈终于买到伞的时候,雨停了。
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一树树或深黄,或火红,或红绿夹杂,沙沙作响摇曳着的叶子在冲刷干净之后又被阳光镀了一层金,闪着细碎的光,让人看着看着就醉了,醉在那漫无边际的树叶海洋。恍惚间会觉得自己生了透明的翅膀,化为精灵,轻盈而欢快地飞翔在树梢之上。
秋天的香山色彩斑斓,似乎比百花争艳的春天还要绚丽几分。秋日的暖阳带着股不可抗拒的感染力,温暖山间流淌的凛冽空气,温暖赏红叶人的眼。
秋天的香山美得一塌糊涂却不浮躁张扬。银杏叶黄的透彻,元宝枫红的热烈,叶片深绿的糯米条上的白色小花,在少花的深秋静静地开,像一抹飘渺的云。
香山美,赏红叶的心情更美,每次想起香山,那个微胖的灵活背影会和红叶一起闪现在眼前。
想象中的香山,满山枫树,来了才知道,枫树的红叶远远没有黄栌树的红叶多,香山红叶其实是黄栌树叶,是黄栌成就了香山红叶的美名。捡起一片细观,叶片卵圆,脉络清晰,像一把团扇,红得极艳。
黄栌不只是美,还很有用,可以入药,黄栌可除烦热,解酒疸,目黄。它的根、茎、枝叶,都能清湿热、镇痛疼、活血化瘀,有消炎、退热消肿的功效;又因叶圆木黄,黄栌还可以做黄色漆料;它的枯叶堆积在一起还可以沤农家肥。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黄栌是寻常百姓家偏爱的树木。
听祖祖辈辈住在香山的老人家讲,香山之名始于金代,以后历代王朝都在香山扩建庙宇,建筑,但在乾隆年之前,没有“香山红叶”一说,黄栌也不是香山本地树种。
相传乾隆想念先祖聚居之地的红叶,便命人种植黄栌,观赏是其次,主要目的是为了砥砺士气,追念先人,提醒旗人子弟不要忘记先人创业艰辛。黄栌耐旱畏湿,特别适合在山地种植,比枫树好养护,不易长虫生病。只不过清代只在玉孔泉西南的山坡上种植了一小片,而遍山满岭有将近十万株,是两百多年来人们坚持栽种的结果。
黄栌树的树身并不高大,高的也不足十米,矮的才两米左右,黄栌树树干分枝多,枝桠发散,树冠圆圆,像一把大伞,片片红叶密密麻麻地长在枝头,无风时像一团团像燃烧的火,风起时又似飘动的云,而偶尔飘落的红叶像一只只翩然起舞的蝴蝶,盘旋而落,把山间小径铺满。
秋日走在黄栌树旁的山道上,头顶是“飞焰欲横天”的热烈,眼前是飘落红叶的悠然,脚下是沙沙作响的柔软,走着走着心会越来越静,走着走着人会有采菊东篱下的闲适,有悠然见香山的恬然。
抚摸一棵棵黄栌树,仰望夹杂其中的楸树,杨树,柿子树,松树,柏树,把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树不再是树,我不再是我,我和树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耳边传来父亲和母亲各自轻吟的关于红叶的诗,“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其实,刚上班的那些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焦虑的一段时光。源于发小上班时打电话回家,一直无人接听,他匆匆忙忙赶回家才发现他的老父躺在地上。我和发小同为多子女家庭的老小,父母都是年事已高的空巢老人,他和父母尚在一个城市,而我和父母是从相隔一千公里变成相隔七百公里。我也怕,怕出什么事儿,怕“子欲孝而亲不在”。
哪怕是从千里之外的南方回到北方,哪怕是安下家第一件事就把父母接到身边,我还是很焦虑,父母将近八十,我还能陪伴几年?
走在红叶铺就的山间小径上,父亲无意间吟诵的“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让我豁然开朗,蹲下身掬一把红叶,这片叶子在枝头从柔嫩的青翠,到肥厚的苍翠,再到鲜红欲滴,经历了风雨,才愈发迷人,在最美的时刻,它飘然而落,不是落幕,而是新的开始,不过是换了存在的时空而已。万物有它必须遵从的自然规律,人也不能例外,既然拴不住日子,用最好的姿态陪伴他们优雅老去才是我应该思虑的。
我看向母亲,她满头银发在阳光下闪着光,脸上是怡然的笑,整个人沉静,安泰,我走过去,轻轻拥抱她,在她的银发上印下一个吻,父亲看见了,孩子似的提醒我:“孩子,不要忘记还有一个老爸爸哪!”
走在父亲身边的先生听见了,拦住父亲的肩,哈哈笑着在他的光头顶上也印下一个:“爸,怎么会忘了您!”
那天我们在香山呆了很久,母亲牵着父亲缓缓地走在前面,眺望远处的风景,我和先生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夕阳不停地为他们镀上一层又一层的暖色,感觉他们成为眼前风景中最亮的点。
夕阳西下,山气渐凉,天空更加高旷,林色更加深邃,众鸟归巢鸣叫声声,反而衬的香山愈发清明,安静。
老舍先生说过,秋天是一定要住在北平的。因为秋天的北京就是天堂的模样,不冷不热,吃食丰富,花式甲天下,衣食住行无一不妥帖,香山赏秋完美印证了老舍先生的论断。
我一边缓步下山,一边吟诵老舍先生《北平的秋》里的句子“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好象是含着笑告诉北平的人们:在这些天里,大自然是不会给你们什么威胁与损害的。西山北山的蓝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还披上各色的霞帔。”
“你们一定都是老师!”清脆的童音从身后响起。我回头,发现一个梳着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真聪明,怎么猜出来的呀?小姑娘。”
“你们一直在背诵好听的句子啊,老师总让我们摘抄很多这样的好词好句,还让背诵下来,我不喜欢。”,小姑娘笑嘻嘻地抛着手中的落叶,“可是,今天我觉得听起来很美,回家了我也要好好背。”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姑娘摆摆手说了声再见就撒着欢儿朝山下跑去,翻飞的羊角辫儿划出欢快的曲线。
香山赏秋,感谢大自然和陌生人,感谢那位淳朴的中年大叔,感谢懵懂可爱的小姑娘,是他们引领我在深秋的香山深度思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中每一个季节都是美的,要好好度过,要爱每一个时刻,不负时光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