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五道庙前零零星星坐了几个人,南头的福娃爷,东头的六水爷,银牛爷罕见的也坐在那里,手里紧握着黑不溜秋的拐杖。饲养处静悄悄的,牲口都被劳作的人们赶着下地去了,只剩两头小牛犊和一匹小骡驹守着柰子树下一片荫凉。月亮大爷端着大搪瓷缸一瘸一拐爬上坡,靠墙坐在石头上。不久,来来的身影出现,他背着手,戴顶旧草帽,慢吞吞朝五道庙走来。月亮大爷哧溜喝一口水,略带戏谑地说,富人来了。暖村最富有的人,显然非来来莫属。
他不像月亮大爷,嘴上只镶了一颗银色的门牙,而是将前面四颗牙全部镶成金牙,开口一笑,金光灿灿。每次遇到他,我们总是不自觉地眯起眼睛,生怕那金光晃了眼,即便是阴天。
据说,他的槽牙也是金的,而且是直接将金疙瘩镶到牙床里的那种,这是爱莲婶子说笑时随口说的。爱莲婶子长了一对虎牙,平日不说话时,上嘴唇鼓鼓的,一说笑开来,那两只虎牙就像戏台上裹红挂绿的柱子,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爱莲婶子的玩笑话,好像婆姨们都相信了,她们坐在五道庙前纳鞋底,边在头发间磨针,边啧啧称奇,说这么富有的人,真是少见。连娘家在城沿边村庄的月枝婶子都说没见过。嘴里面含着金子,也不知晚上睡不睡得着。我要是含着金子,怕是睡不着的。另一个说,肯定能睡着,你想,全家的家当都含在嘴里,那是在梦里也要笑醒过来的。我的这两颗虎牙,要是金的就好了,爱莲婶子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居然看见她虎牙上闪着光。
莫非我们看错了?田园解释道,唱戏的时候都有电石灯打着呢,你看哪根柱子上不发光?我们便都笑,边笑边想,来来要是每天早上都笑着醒来,那他得多幸福啊。
幸福这个词是我们刚学的。果然那天做作业的时候,我们就用幸福造句。海海造了这样一个句子:来来的嘴里镶了金牙,真幸福。
来来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在暖村,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出来进去都被喊作老汉。但没有人喊来来老汉,连我们小孩说起他,也直接叫他的名字。仿佛来来这个名字,每时每刻都在暖村人的舌尖上跳动,一张口,嗖地一下飞出去了,像一只离枝的鸟。事实上,光听他说话,也会觉得他像只鸟,声音又细又尖,调子比婆姨们都高。
早年间,来来跟父母相依为命,到了适婚年龄,好几个闺女来家里相看过,但每次都无下文。到来来年近三十,父母相继过世,家里除去一眼窑洞,再无片瓦,加上又没有兄弟姊妹,他成了孤家寡人。还是二保老汉牵线搭桥,来来做了邻村寡妇的上门女婿。寡妇有一儿一女,他就当上现成的爹。在那个村庄,来来经历过怎样的日月,好像暖村人并未关注。何况,来来也没有回来过。没想到,过了十大几年,来来重又出现在暖村人面前,除了前门牙变成金的,其他似乎都变化不大,像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也或者时间被他揉成团,塞到金牙里了。通过他的金牙,人们妄自猜测,来来应该在扶持寡妇一家老小的过程中,获得过意外之财,过过几天好日子。月亮大爷曾说,过去有钱人为了显摆家庭殷实,愣是要将真牙拔掉,然后将金子放进去。后来又时兴把金子做成很薄的金片,包在牙齿上,垴上的财主就是门牙上镶了金片,他儿子留洋回来,金牙换了地方,笑的时候看不见,说话时才能看见。但关于来来的金牙,月亮大爷却绝口不提,似乎也想替来来保密。
总之,来来从暖村搬走的时候三十多岁,现在回来,看起来还是三十多岁。后来人们才发现,并不是时间没有在来来身上留下痕迹,实在是他身后边的女人太老了,她低矮,瘦小,佝偻着身躯,手里挽个烟色包袱,走得颤颤巍巍,把来来陪衬的白净挺拔,让人们错以为来来被时间封锁在了三十几岁的年纪中。不用猜也知道,来来跟他的小脚老婆,是被赶出家门了。果不其然,不久来来就跟人道出原委,自己勤勤恳恳,早出晚归,将女人的儿女养大成人,并先后成家。没料到儿媳妇蛮横不讲理,动不动就跟婆婆吵架,说什么二茬庄稼之类直戳脊梁骨的话。女人隐忍,觉得儿子好不容易成家,便也不计较。但后来儿媳妇话里带话,连着来来也一起骂上了,说他是蹭吃蹭喝的二胰子,太监。来来跟老婆实在是听不下去,人前人后觉得丢人败兴,一商量,便说回暖村吧,好歹还有一眼窑洞能容身呢。
我们都觉得,来来跟寡妇过了小二十年,他挣下的工分,攒下的钱财,都装到自己嘴里含着,人家儿女不嫌弃才怪呢。也或许他把一辈子的财产都装到嘴里,他老婆才愿意随他回暖村。
但显然来来是个小气鬼,他们家那眼窑洞,半个都陷在地底下,就像电影里的碉堡,又黑又破又小,缩作一团,如果舍得拔下两颗金牙,起码能盖两间大瓦房吧。不过昏暗的窑洞能遮风避雨,来来只要不张嘴,就能保住自己的财产,又觉得也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人不想成为富有的人。小伙伴从外婆家回来,跟我们说,在那里人们每天都在搬砖,如果一个人能从砖窑里搬出一百块砖,就会获得一毛钱的报酬,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尝试,所以只能等待过年时候的压岁钱。
我们兜里揣着不超过三毛的压岁钱去庙院看节目,走两步,就摸摸衣兜,生怕那钱长翅膀飞走,成为树梢上的鸟,天上的星星。这些太高的事物,总有一种无法靠近更无法触碰的遗憾,教人失落。如果它成为河里灰色的小鱼或者蝌蚪就好了,起码我们还能看得见影子,只是,倘若突然涨水,水流湍急,打着诡谲的漩涡,那时,即使看得见影子,它也会尾随流水永远离开我们。悔恨袭来,纵然后来我兜里那两毛钱成功消失,我都没有在嘴上承认。但那种羞愧和懊悔宛如无数条线缠绕着我,并残忍地缝住了我的嘴唇。
我沿着来时的街巷,寻索了好几个来回,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枯黄破碎的树叶下面,石碾子后面,砂石和砖头下,后来望向空荡荡的树梢,以及遥不可及的屋顶。那两毛钱,永远地离开了。我生出如果那两毛钱放在嘴里,肯定丢不了的想法。
庙院戏台上,是暖村青年表演的节目,先是三句半,锵嘚隆咚锵,锵嘚隆咚锵,锣鼓钹铙的声音震耳欲聋。但真正惹人哄堂大笑的,是最后敲锣的那个人说出的半句话。
暖村大部分的人都来了。虽然正月是这么寒冷。黑老鸦被惊得一惊一乍地在空中飞来飞去。人们被眼前少有的欢乐吸引,并沉浸其中,暂且将萦绕不散的困苦和烦恼从脑海里驱逐。只有我,没有笑。那两毛钱,把我的笑容买走了。我像一个站在风口的人,孤独而凄惨,右手抓挠着上衣口袋,试图从那些布跟线组成的缝隙中揪出那两毛钱。
直到最后一个节目上演,我才缓过神来。台上,两个年轻男女,头上裹着头巾,女的脸上用毛笔画了皱纹,男的不止画了皱纹,嘴唇上贴了胡子,最神奇的是他的门牙换了颜色,不是月亮大爷那样银的,不是来来的金的,而门牙像我兜里的两毛钱一样,神奇地消失了。一开口说话,那个筷子粗的黑洞就显得异常诡异。身边的禾苗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她瞪大眼睛,他把门牙敲了啊?那个人嘴里的黑洞,深不见底。即便没有毛笔画上的皱纹,没有从毛毡上剪下来的胡子,他也瞬间苍老,成为暖村颜色最重,看起来也最老的老汉。
我妈怀里抱着困倦的妹妹跟我爹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了。第二天妹妹跟我炫耀,爹妈带她去看电影了。她还小,并不知道看的是什么电影,但她懂得炫耀,就像嘴里镶了金牙的人,会不自觉地咧开嘴,有意无意地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金牙——她内心认为最宝贵的东西。
我祖母的门牙去年就掉了,现在,她嘴里空荡荡的,说话的时候呼啸着一股又一股的风。如果把金豆子安在牙床上就好了。听到我的话,祖母笑得前仰后合,浑浊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猜是她没金子的缘故。我在院子里,把用铜钱串成的“子”在树枝画好的房子里面踢来踢去。祖母说过,她小时候,铜钱就是她们花的钱,可以买到任何东西,粮食,布匹,线,鞋子。现在,铜钱不值钱了,锈成一团。她要是能料到左积右攒的铜钱日后一文不值,估计会攒一块金子吧?大不了,镶到牙齿上保管,总也稳妥。我们也正在掉牙齿,上牙顺着烟囱扔下去,下牙抛到房顶上,大人们说,只有这样,我们的新牙才长得快,长得齐整。我们新长的牙齿,微黄,带着明显的锯痕,锐利而硕大,但没人羡慕我们。如果能长出一颗金牙就好了,所有小孩的心事里都想过这一遭,仿佛要奋力跨过高大的门槛。
演员下了台,我们一窝蜂跟着他们挤进大队部,他们在那里摘掉头巾,脱掉服装,撕下胡须,然后,轮到牙齿了,我们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将脸凑到窗玻璃前,呲开嘴唇,将一小块黑色的纸,从牙齿上撕下来。原来,他只不过是演了个老汉,并不是丢了牙齿。我们兴高采烈地奔向暖村的街衢。
白天,男生们的牙齿就有了变化,粉连纸,牛皮纸,甚至针线笸箩里的蓝布条黑布条,都成为他们的牙齿变形道具。有人用墨将一小块粉连纸染黑,贴在门牙上,也就一会儿工夫,墨汁就顺着牙齿流到嘴唇上,随着门牙上的颜色越来越淡,嘴唇越来越黑。
我们开始收集烟盒里的金纸,好像只是为了能装扮成有金牙的人。但黄色金纸不多,连银色纸也不多。村里人自己种烟叶,根本不买香烟,只有过年时,会去供销社买一两盒,放在烟笸箩里,招待客人。但好多香烟都不带过滤嘴,所以烟盒里也就没有那层金纸,这让我们很是失落。不过男娃们还是通过走亲戚等渠道,获取到了一张金纸,也优先获取了游戏权,我们只能充当看客,来观望他们如何上演一出秒变富人的把戏。金纸裁成条,又切成块,主人留了大多,分下去的也就两三块,他们忙不迭地贴到牙齿上,一个说,歪了,慌忙调整,还是歪的,另一个便动手去帮忙。贴好的金牙,暗淡无光,没有一丁点富贵的样子。但他们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乃至开学那天,金纸的主人,贴着满上牙的金纸到了学校,一张嘴,吓了毕老师一大跳。
我终于也拥有了一块银色纸,原来它是那样的脆而薄,一不留神,就会破掉。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地摊开,捋展,垫着脚,照着柜子上那面镜子,将它贴在上牙,突然就口干舌燥。看起来金纸贴在了牙齿上,实际上,它一直支棱着,它抗拒着与牙齿的亲近,我甚至无法抿住嘴巴。不得不将它取下来,嘴唇却被它划了一下,渗出血。
来来的金牙是孤独的。
无人的五道庙前,他紧紧抿着嘴唇,目光涣散而略带悲凉,仿佛为那四颗金牙不能敲碎咽到肚子里。
来来出现在海海家,那是海海的三爷爷即将撒手人寰,来来为他剃了头,又洗了脸,擦净身子,穿上提前预备的绸缎寿衣,戴正帽子,穿好袜子。跟专门接生的秦婆婆相反,来来是专门送人离开尘世的,他要一直陪着孝子将死者送到干草坡,看着坟墓堆起,再将孝棒插在坟头,让它来年生根发芽。一喜一悲,在暖村频繁上演,我们的印象里,似乎所有的新生都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而死亡之后迎接的总是新生。
过年村里杀猪,来来是那个专门清理内脏的人,胳膊上挽着一圈又一圈的肠子,蹲在河沟边,将那些味道发臭的粪便挤出去,然后将肠子一圈一圈放到水里,翻出来清洗,一遍又一遍。据说,这是最脏的活儿,没人愿意做。人们更愿意去给杀猪的师傅当下手,被呼来唤去也不愿意去清洗肠子。而来来之所以面带喜色,毫无怨言地接受这活儿,是为了能得到一个猪尿泡,回去晾干,捣成粉末,给他老婆补身子。
快夏天的时候,暖村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又瘦又弱,细声细气,女的又高又壮,粗声大嗓,一出阁洞,就问五道庙前坐着的人,来来家怎么走。小孩总是喜欢热闹,一听说找来来,早有人跑去报信了。等我们随着这两人到来来家院子,来来已经站在那里了。也不等来来回话,那女人就飓风般推门进了屋。
这是我们第一次进到来来的窑洞,又潮又暗,还有柴烟、旱烟、酸菜等混搅在一起的浓郁气味,地也不平,走一步就绊一下。等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我们看见炕上躺着的来来老婆,她早已听到外面的吵嚷声,挣扎着半爬起来,估计是为了让自己好看些吧,正从枕边摸索出一块头巾,试图戴到头上。她的头顶,一个被吹起来的猪尿泡,正在来回摆动。
我这次来是取个东西,拿了就走。
什么?
银镯子。李家祖传的银镯子,一对,我才知道你把它们带走了。这是李家的东西,你已经改嫁,按理儿该把它留给我,但你悄咪咪带走了,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老婆子低声说,这是娃他爹留给我的,你不能拿走。
老婆子话音未落,人高马大的女人便扑上去。来来见此,扒拉开我们也往炕上扑。一时间三个人就扭作一团了。老婆子的儿子跟我们一样,像看西洋景般无动于衷,只不过他没有像我们一样笑嘻嘻的。
那场闹剧最终以来来和他老婆的失败而告终。人高马大的女人,从窑洞里钻出来,摩挲着手里的银镯子,满面春光。瘦小的男人踩着碎步尾随其后。仿佛我们熟悉的电影场景。禾苗说,还好,他们没有让来来交出金牙。
不过几天光景,来来老婆就过世了,我们扳着指头算,她比来来大十二岁,也快七十岁了。来来在祖坟里圈了葬,是老婆跟他的,颇为宽敞。又砍了街门口那两棵树,打了一口棺材,请香珠在棺上画了图案。出殡那天,还请了吹鼓手班子,要风风光光将老婆送出暖村。
没想到在小河口被人拦了。他老婆的儿女披麻戴孝等在那里,要把他妈埋回李家的祖坟跟他们的爹合葬。
丧事不同于喜事,我们小孩被隔绝在村里。男人们纷纷跑出窑洞,去小河口声援去了。在柳树摇曳的小河口,到底有过怎样的争执,也不清楚。天黑时,大人们一脸落寞地回来。来来还是松了口,让人抬着棺材去邻村的墓地了。他一个人,扛着铁锹,去了干草坡。那天晚上,天上缀满星星,暖村静悄悄的。他第二天早上才回村,我们猜,他肯定摘了一夜的星星,然后将那些星星埋到坟墓里了。
来来说自己是孤命,这是天意,改不了了,等死了,捏个面人合葬吧。此后来来就像住在五道庙前一样,除去睡觉,就坐在那里,脸寡白寡白的,再精彩的笑话,他都像木泥胎一样无动于衷。他不笑,我们就不被金牙晃眼了。
又过了几年,我已经上初中。有天早上,来来没出现在五道庙前,到下午,有人推开来来的门,他已经在炕上咽气了。
暖村最富有的那个人死了,人们将他抬过河,跟一个面人葬在一起,看星星。
指尖,山西盂县人,出版有《槛外梨花》《在我和我们之间》《汝来看花》等十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