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韦庄的这首《菩萨蛮》作于何时，历史好像并没有作准确的记载。根据中国古典文学专家叶嘉莹教授的研究，韦庄的《菩萨蛮五首》，均创作于晚年寓居蜀地时期，是作者为回忆江南旧游而作。至于真实的情形如何，笔者也不得而知。我之所以欲作“新解”，倒并不是我得到了什么新的材料，我不过依据自己的理解，对文本进行一次新的阐释罢了。
这首词写什么呢?写作者因逃避北方战乱，在江南的青楼中，听到黄莺一样温柔的琵琶声，陡然忆起家中的爱人，萌生了归家之念。情节虽然并不复杂，而情深意长，令人喟然长叹。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这是离别前的场景刻画。“红楼”、“香灯”、“流苏帐”，这些看似华丽的描绘，其实是与词人的真实境况并不相符的。韦庄虽然祖上有唐睿宗时文昌右丞相韦待价，曾祖父是唐代诗人韦应物，家世显赫，但韦庄出生时，家族已然衰落，加之父母早亡，竟至家境贫寒。有人把“红楼”解释为青楼，其实从离别的难舍难分来看，好像不是那种“游冶之别”。那么，怎样解释韦庄之“贫”与“红楼”的矛盾呢?其实，这种香艳的描写，侧重于情感，烘托了他与爱人的情意之深、之浓。不然，“堪惆怅”就无处安放。“堪惆怅”的“堪”，是忍受的意思，这里是“不堪”，即不能忍受。可想而知，在这个离别之夜，词人是怎样地受着情感上的煎熬，就像要割舍一段美好的生活似的。还有，截止目前，好像还没有人很好地解释“半卷”之意，一般只当作一种客观的景物描写。其实，“半卷”真实、深刻地刻画了他与爱人在离别之夜的“欲去又依依”这种情形。如果不是因为命运的驱使，两人大可垂下帐幕，吹灭“香灯”，终夜尽享鱼水之欢。可是，这样的恩爱，却被无情的战争所斩断。那么，“全卷”呢?那不就是一般的“青楼送客”么?所以说，“红楼”不是“青楼”。若是平常，夫妻之别，也太稀松平常，没有任何“惆怅”可言。可想而知，这次离别，大有“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慨叹。那么，这个“半卷”意味着什么呢?它隐隐透露了词人在离别之夜，与爱人的全部活动。既然是“半卷”，那就说明，这场离别，应当发生在“床上”。无论是离别前的云雨——这是离别的夫妻，所必修的一门功课，还是离别时的绵绵情话，都是在“帐内”展开的。至于它的细节，当然被词人省略了。不过，我们通过想象，还是可以窥视一二的。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一个“残”字，真的令人伤心欲绝。“残月”是下弦的蛾眉月，出现在黎明时分，可见那个离别的夜晚是多么漫长，多么地令人痛苦不堪。出门的时候，那一弯残破不圆的月亮又挂在天上，更增添了词人的伤感。另外，残月也象征女性的贞洁和爱，所以，有了下句的“美人和泪辞”。
自从屈平以来，“芳草美人”就有了她特定的譬喻。“美人”作为一个意象，这里有三重含义：一，指词中的爱人，即心上人。“美”，侧重于情美。二，指故乡。韦庄是有着深厚的乡土之恋的，《菩萨蛮五首》中的其二、其三、其五，表达了词人浓得化不开的乡土情结。三，指君王。我们从韦庄的生平中，知道他对唐王朝的忠心天日可表。无奈，这时的唐朝已面临末世。他所离开的，正是国都所在的北方。与“美人和泪辞”相对的，是词人满含泪水，辞别自己的爱人、故土和君王。不然，我们所理解的词的思想内容就是单薄的。其实，在词人的心目中，他是以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的。
词的上片写离别，情致缠绵。下片写对故土爱人的思念。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有人认为，这里的琵琶，是离别时，爱人所弹。其实，那自由的、明媚的、幸福的黄莺之歌，是在那个愁惨的离别之夜唱(弹)不出来的。所以，这里的琵琶声应当来自异国他乡的江南。“金翠羽”是饰物，表明琵琶之精美。那么，金翠羽是什么呢?就是用黄金和翠玉制成的装饰品。那琵琶弦上吐露出的，是像黄莺一样动听的歌声，自然令词人感到沉醉。到底是和平繁富的江南，到底是温柔的花柳之地。难怪词人在其二中这样感叹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但是，灵魂只会暂时麻痹，她终将苏醒。漂泊江南的韦庄，当然不会泯灭他那家国情怀。“游人只合江南老”也是一句愤激之语。热衷科举，怀抱壮志的韦庄，在黄巢起义的战火中，不得已开始了为期十年的江南避乱生涯。乾宁元年(公元894年)，韦庄回到故乡的第二年，终于得中进士，这时，他已年近六十。你说看看，他会甘愿终老江南么?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是谁在“劝”他回家呢?是那个弹琵琶的青楼女么?当然不是。不过，正是这温柔的琵琶声，在她(指琵琶声)慰藉词人落寞的心绪时，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故乡、爱人以及未曾消磨的理想抱负。是这些比“黄莺语”更动人的心声，让他萌生了归心之念。这个“劝”不是来自于外部，而是来自于灵魂的深处。“绿窗”，指贫寒之女的闺室，与豪门大户相对应。前面我已经说过，作者之所以在开篇使用“红楼”、“香灯”、“流苏帐”，是为了“造情”之需。“造”什么“情”呢?造那种恩爱、鱼水、难舍难离之情。这里的“人似花”，也不是实指。韦庄避乱江南的时候，就已经44岁，老婆再年轻，也早已过了花期。何况韦庄家境贫寒，哪里娶得上年轻貌美、如花似玉的娇妻呢?所谓“人似花”，当然是爱的产物。再就是象征自己的年华和才华。韦庄的确没有高估自己，在他拥戴王建称帝的时候，已年过七十。他官至宰相，制定了一系列开国制度、号令、刑法和礼乐。所以，他要“归家”，既是对故土和爱人的怀念，也是担心自己的年华老去。
后记：在给韦庄的词做新解的时候，其实我也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的什么呢?想到自己的天赋和人生。我之所以喜爱韦庄之词，恐怕与他的心灵也有所共鸣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