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阅读了著名作家贾平凹的三部小说《浮躁》《秦腔》《废都》，虽然《废都》发表的时候读过，但是没有这次阅读来得仔细。这三部小说可以说是贾平凹的代表作。让我感受最深的是作家的语言特色，真的是超越一般人，犹如江河滔滔，气贯长虹。
小说语言分为作家的叙述语言和作品中的人物语言。在贾平凹的三部小说中无论是作者的叙述语言还是小说中的人物语言，都特别地流畅，有如风行水上，这真的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的语言高度。
贾平凹的叙述语言特别流畅，有时庄重，有时通俗，诗词歌赋，俗谚俚语，信手拈来。小说的叙述语言简洁，多用短句干脆利索。譬如《浮躁》开头简介州河位置：“州河流至两岔镇，两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极处，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这里运用了顶针的修辞手法，读起来感觉特别优美。
《废都》的开篇场面宏大，像一出大戏徐徐拉开序幕。叙述西京两件怪事，一是花开四枝，一枝蕊为红色，一枝蕊为黄色，一枝蕊为白色，一枝蕊为紫色，极尽姣美。每日欣赏者不绝，莫不叹为观止。第二件异事，是天上出现了四个太阳，四个太阳大小一般，分不清新旧雄雌。四枝奇花，四个太阳。然后介绍西京城四大名人，这三者似有联系，意在隐喻西京的社会现实，讽喻那个时代乱象，为主人公庄之蝶出场蓄势，做足了铺垫。
书中出现的囚首垢面的老头，出口成章，是贯穿全书始终的人物，虽然关于他的文字不多，但小说开篇到结束都有这老头的谣辞出现，他的谣辞是对社会世象的深刻概括，老头的“十类人”歌，道尽了各色人等的生命遭际，其实也是庄之蝶生活时代的社会现实。每到紧要处收废品的老头便来个谣儿，点破世俗真相。收废品的老头的歌谣，绝不是闲笔，而是作者从一个底层人的视角审视社会，起到了突出小说主旨的作用。当然这只是一个侧面，更多的是围绕西京城里四大名人的起伏跌宕的人生展开叙事。开篇是孟云房对周敏述说西京四大文化名人(画家汪希眠，书法家龚靖元，秦腔演员阮知非，作家庄之蝶)，就此展开全书故事的叙述，有点《红楼梦》开篇的气势。全书大多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事。书中还有以牛的视角叙事，以牛眼看世界：“街巷里这么多人，你呼出的气我吸进去，我呼出的气你吸进去，公共汽车上是人挤人，影剧院里更是人靠人，但都大眼瞪小眼不认识。”牛还想到“当它被选中要到这个城市里来，同族里的公母老幼是那样地以羡慕的眼光看它，它们围了它丢圈子撒欢，用软和舌头舔它的头，舔它的尾，它那时当然是得意的。……在牛的另一种感觉里，它总预感了这个城市有一天要彻底消亡的，因为静夜之时，它发现这个城市在下陷，是城市每日大量汲取地下水的缘故，或是人和建筑越来越多。压迫了地壳运动。”
那个老太太(牛月清母亲)的“鬼话”则是另一个视角看世界。老太太说：“昨儿夜里敲门，我真以为是谁个熟人来了。你说开了没人，这一定是天上那些魔鬼来了。这些东西尽敲咱家的门干什么?不要开的，不要开的。”老太太的疑神疑鬼，在她看来鬼比人多。虽然是疯话，但也是暗讽当时的社会现实。
小说叙述语言生动流畅，得力于作者的语言功力。善于描写，形象生动。“太阳白花花的，地上的热气像长出的草，能看见一根一根在摇晃。”(《秦腔》)“太阳正毒，人站在路口。天上像一把一把往下撒麦芒，扎得人难受。”“天上的太阳红得像烧着的油盆，又一把一把抓着针往我身上扔……”(《秦腔》)。利用语言歧义表现人物，门房韦老婆子的“庄之蝶下来接客，庄之蝶下来接客。”在书中多次出现，让人忍俊不禁。有时通俗，如万宝酒楼的对联：忆往昔，小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帮;看今朝，白米饭王八汤，孩子一个老婆一帮。有典雅,典雅得让人肃然起敬，“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有时粗俗，粗俗得让人哑然失笑：“吃得进砖头,屙得出瓦片”。俗语的引用：“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废都》周敏)“男人口大吃四方，女人口大吃谷糠。”等等。
人物语言高度个性化，表现人物的鲜明特点。《废都》中唐婉儿极具个性，她的语言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对庄之蝶说的一段话，很有诗意：“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天已经黑了，你就睡在这儿，睡在哪里不是睡在夜里的。”“睡在夜里”真的是意味深长，诗意无限。把自己的堕落说成是为文化文学献身。她对庄之蝶说：“适应了你也并不是没有了我，却反倒是使我也活得有滋有味。反过来说，就是我活得有滋有味了。你也常看常新不会厌烦。女人的作用是用来贡献美的，贡献出来，也便使你更有强烈的力量去发展你的天才……”明明是辱人贱行，却被冠冕堂皇地包上一层“贡献美”的外衣，端的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老太婆的疯话，哲学牛的心理描写，唐琬儿的“吃得进砖头，屙得出瓦片。”读了让人痛快淋漓。两个女人在议论城乡男人的床上功夫，说是“城乡差别”“干群不同”，虽然平实，却让人莞尔一笑，这才是幽默。
人物语言高度个性化，表现心理描写特别细腻。《秦腔》叙述引生爱慕白雪，白雪是秦腔演员，早已跟在省城工作的夏风结了婚。但引生心里想：“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多好，成为乞丐了，夏风还会爱待白雪吗?我会爱的，讨来一个馍馍了，我不吃，会让白雪吃!哎嗨，白雪呀白雪，你为啥脸上不突然生出个疤呢?瘸了一条腿呢?那就看出夏风是真心待你好呀还是我真心待你好?!”这符合人物心理，当自己爱慕的对象，爱而不得时，便会产生让对方降低身份，在综合条件上扯平，这是青春期追慕心中偶像而不得的真实心理反应。引生的悲剧在于人家白雪已经结婚了，他仍痴心妄想爱着对方(这不能算是爱)，白雪根本不会看上他的，这就是半疯半癫的引生的真实心理了。 小说语言生动形象，还表现在将神话引入书中，表现人物性格特点。《浮躁》中韩文举转述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既切合人物身份，又增添了小说的文学色彩。“女娲补天的时候，补了东天补西天，补完了坐在咱不静岗上歇气了，想，补了天再塌下来怎么办，总不能把我一个累死呀?就挖了州河的泥在捏，一捏就捏成现在人的样子。可她为什么不单单捏个女人的样子呢?女娲说啦，女人是不行的!她就又捏了个男人样子，将两个泥人儿放在这河岸上，说：“几时河里涨水了，淹了州城，这泥人就活了。”
文学是语言艺术，小说家首先是语言大师，他们的语言丰富多彩，是我们民族语言的丰富宝藏。诸如孔子、老子、庄子、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苏轼、罗贯中、施耐庵、曹雪芹、鲁迅、林语堂……他们称得上是语言大师，现代作家中老舍语言表达最为规范。贾平凹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有深厚的专业基础，又受中外古今典籍浸染，读他的小说，你会发现有名家的影子，又有民间俗谚俚语的运用，既有阳春白雪，又有下里巴人。《浮躁》《秦腔》《废都》这三部小说，堪称语言表达的典范，是我们学习写作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富的语言宝库。热心读者，不妨从中汲取语言表达的宝贵资源，提高语言的表达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