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好文学的缘故,我才得以结识一些文学友人,绍陵兄就是其中的一位。二十多年间,我和绍陵见面不多,却成兄弟之交,他不仅在写作上给我指教,还在人生路上给我启迪。前年,绍陵悄然驾鹤西去,我竟全然不知,失去了送他一程的机会,成了我心中难以释怀的憾事。绍陵的离去,太突然了,我实在无法接受。不知道为什么,每念及起绍陵,就有一阵阵伤感,挥之不去。
我认识绍陵是从报刊开始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海南日报》文学副刊频频出现绍陵的名字,他的散文才气咄咄逼人,令我刮目相看。绍陵何许人也?想不到他是昌江县一位普通的个体牙科医生,更想不到的是他和我竟是老乡,都出生于北宋大文豪苏东坡谪贬的州城中和古镇。这种特殊缘分,把我们的心拴在一起,你来我往,互相熟悉起来。后来,我才知道,绍陵是有故事的人。
他原名叫钟国威,在九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初中就考上省重点中学,因父亲重病缠身、家里极度贫困,他只好含泪离开心仪的海南中学,辍学回家打工,开始流离失所的生活,那一年他未满14岁。绍陵搓过香、垦过荒、开过水利、理过发、车过衣、做过木工、当过工人、镶过牙......过早地品尝了人生的艰辛。他为生活的无奈和苦楚客走昌江,昌江是他生命的最后一个驿站,也是他实现文学梦想的地方。尽管有多少的辛劳、难言的苦恼、无理的刁难,他总是以豁达乐观的心态笑对人生。
那是他走出故乡来到昌江的1975年,这年的工农兵大学招生,他以一名农业机械技术员的身份参加华南师范大学的选拔。在以知识青年为主的几十人的竞争中,他的考试和推荐都排名第一,然而,政审时因有人说他父亲有“国民党”身份嫌疑,从此他与大学无缘。他跟我谈及这事时感慨过:“我曾经因故乡有关官员的‘实话实说’,一段时间有过悲愤的情绪,但渐渐体谅了他们,他们在其位谋其政何过之有?我倒反过来感激他们的‘实话实说’,若不是当年进不了华师大学的门槛,也不会让我如此地发奋,找回一个真实的自我的文学创作,虽然艰辛,但也不愧此生。”他的这种轻松坚定、乐观自信,对我劝导鼓励极大。那时,是我人生至暗时刻,每每和他在一起喝酒聊天,谈文学,侃人生,特别是听他乐观的哈哈大笑,心里立即舒坦了起来,重新拾回生活的自信和勇气。
绍陵心中的梦想是什么?这从他的人生轨迹中不难看出,那就是做一个受人尊重和爱戴的作家。一般人有这样的想法并不足奇,可像他遭到那么多命运打击后,依然不放弃梦想,而以坚韧顽强的毅力,创造出文学奇迹,是多么的不易。这人呀,就是活一口气,就凭一股韧劲,一种信念和追求而生存。为谋生,他白天忙碌地给患者镶牙,即便身体疲惫、劳顿不堪,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专心致志地爬格子。他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时,是一门心思冲着影视文学的,坚持了十多年,在影视文学创作上倾注了许多的精力,可幸运和机遇没有垂青他,让他觉得文学之路的迷茫。就在他彷徨无措的时候,《海南日报》文艺副刊改版后刊发了很多本土作者的乡土散文作品,他眼睛一亮,易辙涉足了这片散文领域,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并一发而不可收。他创作的速度是惊人的,先后在《海南日报》《散文选刊》《百家散文》《小说月报》《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了大量作品,出版了多部散文集《天门冬》《有缘伴我》和影视文学集《亲情》等,多次获得全国性的散文征文大赛二等奖,摘取了中国散文家、海南作家等头衔,终于圆了他孜孜追求的作家梦。
牙医和文学是绍陵人生不可缺少的两样东西,牙医是他赖以生存的绝对手段,一家人全靠它安身立命,而文学却充盈他的整个身躯,使他的生命有了全新的质感,人生有了美好的畅想。他用文笔对感动他的生活表达了独特的感受。他的散文作品很有功力,多辞采华赡之章,多思想深刻之旨,注入的是自己的生存体验。儿时许多穷困潦倒的经历,世间永不定态的困苦与无奈,确实成了他写作的源泉。他写的散文的情形大都是心性的驱使,回想往事,触动心魂;想起某人,突然感慨;遇着某景某物,有一种感悟和情绪,灵感袭来,自然中就有了构思,有了激情,就凸显了成文谋篇的框架。他写作的状态,有时是一气呵成,如瀑布直泻而下;有时断断续续,如小溪潺潺。情感和真诚始终是他散文的魂魄,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怎么写,往事的回味、亲人的追忆、风物的流恋、生命的吁求、爱情的憧憬等诸多美好的情感扑面而来,这些逐渐淡化了尘世烟火气的追忆与诉说,演绎成超脱市俗和功利的倾情之作,给读者获得了人生的启迪和写作的共鸣。
见过绍陵的人,都敬佩他的作品和人品。十多年前,他与昌江一窝子的文友鼓捣了“昌江县文学创作协会”,大家一致举荐他为协会“掌门人”。其实,协会里有很多文学金刚大将,说什么也轮不上他这个“外地人”当这个头,但谁都向他投去信赖和尊敬的目光,喜欢称他为“绍陵哥”。这不仅被他的文学才气所折服,更重要的是感受到他的低调与谦和、勤奋与执着、热情与宽厚。绍陵没有辜负重望,行走文友之间,举行文学讲座,出版文学刊物,倾注了一片心血,使昌江地区的文学创作得以独秀挺立、繁花绽放、芬芳四溢。他不仅热心文学事业,而且用心提携文学新人。有位在大企业破产后靠稿费过生活的陌生青年来找他,他热情接待,一点岐视都没有。面对陌生青年的惆怅和困惑,他联想自己的经历,说了很多诸如“莫道昆明池水浅”“风物长宜放眼量”之类的励志话语。在交谈创作过程中,他发现陌生青年急功近利,意味深长地说,文学创作需要热情和灵性,更需要寂寞与真诚。那位陌生的青年悟出他的良苦用心,改变把文学创作作为赚钱的唯一行当,结果创作出许多优秀的作品。有一件事,我至今仍然不忘。1997年,文学前辈韩国强邀约故乡几个文友商榷出版州城人写州城的散文集《古城的回声》,以展示州城的风土人情、风味小吃、名胜古迹、故园逸事。当时出书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难就难在出版经费上。因经费匮乏,故乡几个文学爱好者,不得不四处“化缘”,我也加入“化缘”的行列。来到昌江找绍陵资助时,恰好他也正筹资出版个人散文集。了解实情后,我们本不打算给他添负担,没想到他爽直地说:“故乡出书确实不易,这是一件大好事,我有责任助一劈之力。”说罢,他慷慨地捐出一大笔钱,我们都被他那种热爱故乡的义举深深感动。
绍陵,一位文学兄长,一个散文才子,就这样悄无声息离我们远去了。他的离去,使我骤然想起一位哲人说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我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我感到绍陵就是具有两种东西的人,即便是他像陨星一样消失了,但他的精神却化成灿烂的光辉,照亮我们后人行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