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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极(散文)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08-02 06: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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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造极,很像是“赵佶”的谐音。陈寅恪曾言:“华夏民族的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造极,首先是文化的顶峰。我们沿着文化的坐标向上仰望,最顶端,是北宋。而聚焦绘画领域,最顶端站着的那个人,说是赵佶,该没有异议。

      —— 锦鸡忧伤 ——

      我最喜欢的宋徽宗作品是《芙蓉锦鸡图》。一只身材修长,拖着斑斓长尾巴的锦鸡,斜倚着身子停驻在芙蓉花枝上,一个回眸,深情地凝视右上方翩翩飞舞的双蝶。可以想象,它刚刚扑腾着翅膀跃上芙蓉树的时候,由于重量的缘故,纤细的花枝上下颤抖,像猛然被逗笑的美人。但很快,锦鸡掌握了平衡。此刻,它不再是受惊的状态,心神转而被右上方舞动的蝴蝶吸引,表情近乎呆滞。宋徽宗准确地描绘了它的形,进而捕捉到它的神。这只锦鸡不太聪明的眼神,像是站在活泼灵动的反面。然而,这一个呆滞,便是一千年的光阴。画中一刹那,人间一千年。等这只锦鸡回过神的时候,两只蝴蝶已然不知所踪,而人间,早已不是宋徽宗精心设计的皇家庭苑,而是高铁站附近的动物园。铁网围栏之外,一群活泼的美院学生正手持画板对着它写生。

      这是中国画特有的时空骗局。陷入时空错乱的观众越多,证明作者的手段越高明。宋徽宗无疑是成功的。他将这只外形富丽、色彩斑斓的锦鸡描绘得相当朴素,仿佛一经落笔,便经历过长时间的蜕变磨洗。这只锦鸡虽然穿了一件旧衣服,但难掩骨子里的高贵,反差产生。反差,约等于错觉。错位处,时空密码按新秩序编排。

      除此之外,锦鸡的头部,与戏舞的双蝶之间,还有左下方斜着探出脑袋的雏菊,形成一个婉转的S形空间。它们之间,显然有一股“气”在流动。留白处,大有玄机。气韵生动,由此生发。

      我从这幅画里读到了淡淡的忧伤。像是万物澄明的深秋,天空高远,我在窗前独坐,看微风拂过草尖,看黑鸟略过屋顶,但所有的环境被静音——潜在水底的人屏住呼吸,梦里的人明知是梦却无法醒来。心底莫名忧伤。我是从时空的缝隙中看见了什么,或许是感受到了很深的空寂。又或许,是一条路走到尽头的茫然与失落。诚然,作为艺术家的宋徽宗,在造型这条路上已然走到了尽头。他追求的极致,精准,精致,业已完成。前方无路可走,这令他陷入了忧伤。

      虽然治国理政并不是他的最初抱负,但无论他想经营什么、获得什么,至高的皇权都是无可披靡的助力。比如北宋政权对男性皇族控制非常严格,规定其活动范围只能在京、洛之间,但世界以皇宫为中心,他本人即钟表的轴心。这个国家的一切,美人美玉美石,艺术品和建筑,美好的鸟兽鱼虫,都像山一般向他涌来。

      他对一切祥瑞的事物,有执念。祥瑞,寓意着未来的美好。对帝王来说,眼前,国家安定、物质丰盈、稳定皇权。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夫子早已言透。没有一个刹那,会完全重复眼前的刹那。眼前,拥有越多,危险系数越大。宋徽宗最需要的,是一个笃定的承诺,承诺未来更好。然而,没有人给他这一承诺。皇权对此,也毫无办法。但他相信,那些生活在高维度的神灵,会给他暗示和提醒。

      提醒的手段,通过瑞相。一群仙鹤不知从何方而来,在宫廷上方久久盘旋不肯离去。仙鹤,是仙人的坐骑。一朵灵芝,在万岁山上横空出世,不足一年,就长成了雨伞的规模。一块形状接近蜿蜒虬龙的太湖石,气势呼风唤雨,是王朝国运昌隆的感应。

      痴迷祥瑞,收集祥瑞。对祥瑞的强烈渴盼,我将其看作怯懦的忧伤。在时间流逝、岁月无常面前,宋徽宗显得敏感脆弱自负。他不能容许衰败的发生。

      坐在皇帝宝座上的宋徽宗,不可能没有那种“作为人”的忧伤。甚至,他比普通人的思虑更深。他无法直接表露自己的忧伤。画者,文之极也。不能写的,不便写的,写不尽的,都在画里。好的画作,往往是无数种情绪的交杂。而我在《芙蓉锦鸡图》的无数种情绪之中,一个偶然,抓住了忧伤。如同那只锦鸡,在那个寂寥的午后,独独凝视飞舞的蝴蝶,而对盛开的芙蓉花和雏菊,仿若不见。

      —— 池塘萧索 ——

      《池塘秋晚图》描绘的是宋徽宗心里的池塘。景物次第出场,并非交杂叠影在目前。线条、轮廓极简,白鹭用白描,红蓼、香蒲,这些朴素常见的景物,简淡,清雅。

      关于池塘的描绘,宋徽宗本可以用猎奇的眼光,挑选那些八方进贡的华丽珍奇物种,但他以素淡的水墨,描绘平常之物,这似乎并不符合一个帝王的做派。

      究其原因,文人群体的介入,致使“长卷”诞生和流行。这种在案头缓缓展开的鉴赏方式,是绘画从“娱人”向“悦己”转变的产物。自左向右,像电影胶片般的流动画面,与游园般的移步易景无异,不断有惊喜从卷轴深处流露。长卷,是为文人的笔墨游戏量身定制。不论是自娱还是雅集,长卷都占据一席风光。据记载,宋徽宗曾以手卷的方式绘制《六鹤图》,并为每一只鹤赋诗。他一定反复在案头展卷品赏这几只鹤的形态。而此前,鹤是被宫廷画家画在墙壁和屏风上的。

      详细观察宋徽宗的池塘,首先入眼的是一株红蓼。这是一种生长在水边的植物,形貌散淡、松弛,像位徜徉林泉的文人。接着出场的是香蒲。香蒲叶与苇叶形似,有君子风度,作者以墨色深浅描绘出了叶片的向背,准确、笃定。两个香蒲棒相当紧实,中央泛着青。接着是荷叶,莲蓬,几瓣浮萍、浅淡的水藻。荷叶像是即将破碎了,但努力保持着完整的轮廓,主叶脉仍发挥着支撑作用,传递出晚秋的意思。那只莲蓬很是迷人,孤高,孑然而立。莲蓬腹部那几笔,很像是书法的飞白,虚实有度。几缕细碎的花蒂,松散极了,一阵风来,随时脱落。莲蓬下,长长的杆,虽不直立,却挺拔,有韧性。

      主角白鹭,正欲俯身捕鱼,目光却偶然被后方鸳鸯的响动吸引,出于应激,身体产生了不协调的扭动。这个怪异的姿势,一定令宋徽宗花费了不少心思。不合常理,却合物理。艺术张力由此而生。这只白鹭的形态,很像宋徽宗的瘦金体书法。锋芒中透着韧性,轻盈而有气度。尖利嘴,细长腿,犀利的目光,还有头顶的横着斜出的翎毛,都是物性的准确表达。最后压轴的鸳鸯,画法有些像版画,稚拙敦厚,向着画外飞去,余音袅袅。

      以宋徽宗的构图水准,他完全有能力将红蓼、香蒲、荷、白鹭、鸳鸯等绘制在大幅竖轴上,合理穿插布局,展现超强的构思表现能力。众所周知,宋徽宗师承崔白、吴元瑜。后者的画作不曾传世,但崔白显然很擅长绘制大尺幅复杂的景色。在《枇杷孔雀图》中,他将两只大孔雀、一只绶带鸟、两只喜鹊、一棵枇杷树、太湖石、百合、牵牛、竹、月季,合理布排在同一画面,丝毫不显得凌乱和拥挤。

      而宋徽宗放弃了使用这种方式。一方面是帝王身份、翰林图画院的最高领导者,一方面是自由朴素的文心,这两者曾在他体内发生如何的交集、取舍与论辩,我们无从得知。作为矛盾体的宋徽宗,春蚕吐丝般,绘制了《池塘秋晚图》。

      早在宋徽宗曾为端王时,曾深度融入当时的文人圈。王诜是他的姑父,同时也是历史上著名的西园雅集的召集人。苏轼、米芾等人都是他的座上宾。赵佶应该时常与王诜讨论绘画的话题。另一个对宋徽宗绘画起到熏陶作用的是赵令穰。他的儿子也即是著名画家赵伯驹。赵佶早年常与他交游,切磋画艺。赵令穰多描绘湖边水滨水鸟凫雁飞集的景色,意境荒远,运思精妙,雅致清丽。黄庭坚曾题其小景:“水色烟光上下寒,忘机鸥鸟恣飞还;年来频作江湖梦,对此身疑在故山。”

      宋徽宗决心创办翰林图画院,起因是他不满意皇宫里的壁画水准。为了提高宫廷壁画的水准,他暂时放弃了早先熏陶的那套文人自娱的水墨体系。而当所有的宫廷画师都按照皇帝的指令将绘画创作得精美、逼真,繁复华美,宋徽宗却拾捡起了文人水墨。黑白灰,是他将时光里的寂寥提纯。池塘,不再是皇家池塘,而是萧瑟、野逸,走进所有人血脉之中的美学记忆。

      —— 琴声寂静 ——

      精致,约等于静止。

      这是我读《听琴图》的又一心得。从反面论证,一个富有动感的画面,所求往往是速度,你很难去精心设计,比如狂风暴雨骤来,用笔墨横扫,甚至泼墨,欲达到在无意中流露天机的效果。这种无意,便是即兴。即兴,随性,需要瞬间的爆发力,越犹豫,越接近失败。比如近代画家傅抱石笔下的雨意,据说他动笔之前往往先饮酒,借一点酒劲儿,醉意上来,即兴挥洒。再比如绘画史上,不乏有人用甘蔗渣作画,也是为了打破精致设计的壁垒。

      《听琴图》是即兴的反面,并不完全由于其工笔设色的题材决定。在重视法度的宋代,松树的造型、人物的位置、衣物的色彩、清供的位置与造型品格,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心设计雕琢。精致到了极致。试着想象,作者创作的过程,一定是慢的,而且动笔之前,经历了几轮慎重的思考。最终呈现的效果,不仅是“慢”,更进一步,是完全的停滞,静止。

      静止的格调,与古琴的出场,乃千古一遇。

      试着将古琴换作另一种乐器,比如拨阮,琵琶、竹笛,无论是什么,效果将损减大半。抚琴,琴音的虚静,空白处,极大地参与了音乐的形成。而音乐的流淌,需借助时间。在古琴演奏的空白处,横跨着时间与空间。在空间的维度,形成画。这或许是《听琴图》长久以来触人心弦的密码。

      我对古琴所知甚少,却喜欢读古琴方面的文章,大多与修养有关。最早,夫子作《幽兰操》古琴曲,修身养性,教化弟子——无论是否被君王重用,君子应一直抱持着高尚的人格操守,如旷古之幽兰。夫子的志趣与情怀,便融化在悠悠琴曲之中。

      又想起当今古琴家巫娜的几行文字:“静,有不同的程度。甚深的静,有如一个真空罩将自己罩起来,除了内外气息的流动,别无它染。如此训练,不可偏废。若干时间后,能够自觉到内心定力的稳定与强大了,便可打破真空罩,自在流淌。”她将“静”的修养,当做古琴训练的一个很重要的步骤去实践。

      《听琴图》是极静的表达,场景庄重。古琴的演奏,从来不是一种娱乐。因此,画面中并未出现女子。君王与大臣,如何将这两种身份的人置于艺术的场域进行重新定位,创作者颇费心机。比如,人物位置的经营。上方象征长寿的松,如同伞盖,威严持重,着灰色道衣的宋徽宗,坐在正中央的位置,是帝王身份的隐喻。左侧着蓝衣的臣子,有人说是童贯,也有人说是王黼,仰头沉思。右侧着红衣的臣子,大多被认为是宰相蔡京。显然是懂音律的人,作低首状,执扇之手停滞于某一瞬间,进入了琴声所营造的境界。如此,折射演奏者琴技高超。除站立的童子外,画中三人皆神情庄重,沉寂。琴声,是唯一的沟通桥梁。

      蔡京题诗:“吟徵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

      画中精致的陈设也引发了关注。从宋徽宗的琴桌,到身旁摆放香炉的被称作“鹤膝香几”的小琴几,关节处尤似鹤腿,纤细优雅,再到对面的太湖石和青铜香炉与茉莉插花,精巧尊贵质朴,无一冗繁,营造通畅与流动的画面气息,像是古琴音中间停顿所生发的空灵。

      作为北宋审美的最高领袖,在艺术的领域,高明的宋徽宗没有必要将自己的主张直白地昭告天下,而是含蓄地隐藏,令人在审美的同时,收获其他。比如他想要传达的道法自然的艺术观,以琴言志,抒发自己儒道相济、和谐中道的政治主张。《听琴图》呈现的,是一个追求圣人之德的圣明之君的形象。

      作为观者,我们很容易沉浸于作者营造的审美气息中不能自拔,从而忘记做出与此时代背景相关的道德评判和议论,这是对创作者精心雕琢和高超画技的反馈,也是艺术的魅力。你很难想象,画中的宋徽宗,即是那个“轻佻,不可以君天下”的赵佶,是那个被认为沉湎于声色犬马的帝王,是那个在金兵兵临城下慌忙传位给儿子收拾残局的亡国之君。

    【审核人:站长】

        标题:造极(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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