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脐带,一头是妈。一头是我。
剪断脐带,我独立了,我是我,我妈是我妈。
家穷,一把剪刀都没有。接生的邻家奶奶找了一根秫秸杆,用牙把它破开,用锐的一面生生地把脐带锯断。
七天,我没有生“脐疯”,我活下来了。
人类最基本的关系——母子关系,得以确立:我妈,我——我妈的儿子。
我妈是童养媳。九岁来到我们家。干活吃苦是正常的必须的。冬天冻的手全都裂开了,全都在流血,耳朵都冻烂了。
老天爷似乎故意和穷人过不去,冬天特别特别的冷,娘俩通腿睡觉,妈妈或者把我的腿脚抱在怀里,或者夹在她的两腿之间,焐热了才睡着。
国民党发动内战。共产党的军队“东撤”。那是1946年秋,发大水。老百姓“跑反”。人群里,父亲背两支枪,特别扎眼,妈妈让他扔掉,父亲没有。
还乡团回来了,一片白色恐怖!。妈妈被国民党军抓了,认定我妈是共匪家属。我妈吓得浑身筛糠。侥幸逃出虎口,跑到娘舅家。舅妈说昨天这里活埋了两个,你赶紧走吧。
还乡团到处抓我,要把我杀掉。妈妈带着我,东躲西藏,心揪在一起。不论哪里响枪,都会吓得魂飞魄散,喘不过气来。妈妈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们那个小村庄发生过一场战斗,枪弹嗖嗖的。妈妈吓得拉着我就往安全地方跑。顺手从墙上摘下一顶斗篷,当钢盔挡子弹!
淮海战役打的如火如荼,老百姓支前热情高涨。妈妈叫来几位妇女一块纺线做鞋摊煎饼往前线送。妈妈去参加各种会议,夜很深了才回家,我就在妈妈背上长大了。
妈妈入党了。和她一起入党的八人,其中有他的老公爹我的爷爷。
一个不识字完全没有文化,一个听枪响都吓得哆嗦的乡下女人居然入党了。
谁能否定那个时代?
解放了,我家分得2亩地,土地证盖的是山东省政府大方印。妈妈很兴奋,起五更睡半夜,跑很远地方拉大粪。丰收了,我一顿饭吃六张煎饼,妈妈那感觉比自己吃饱了还得意。
上学了,认得几个字,还会算个小账。妈妈不再觉得孑然无助一个人了,我长大了。作为随军家属,妈妈去部队探亲,浙江,朝鲜,甘肃,我如影随形,相依为命。
七十七岁,我病了,九十七岁的妈妈一如当年,到处为我寻医问药。
我妈奶过好几个孩子,包括我的亲三叔,个个都像亲生,三叔说我理解包公为什么叫他嫂子叫嫂娘。团宅(我家乡村庄名字)人叫妈妈叫“团宅妈妈”。
别人拿我妈当妈,那是感激;别人的妈待我好,兵荒马乱年头护着我,我感恩。深深的意识里:我妈是我妈,别人的妈不是我妈,内外有别。
我胞兄妹五人,对妈的感知大相径庭,妈对子女的感知也不一样,我认定:我妈是我妈。
天下写妈的文章千千万,美敬的词语无数,我看到了我妈的影子,我妈是这样的;又觉得我妈不是这样的。
我的千字文仍然无法证明我妈是我妈。母子相通,无须证明,我妈是我妈。
(2024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