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麦收,故乡人就用青青的赖麦秸编织草帽和蒲团了,女子们编草帽,奶奶爷爷辈的老人编蒲团,清新的麦香味儿在古老的村庄弥漫着,那样的日子真是又雅致又勤快。
生产队那会儿,地头的麦子长势差,庄稼人也不注重管理地头的麦子,就长成了稀稀落落的赖麦子。近了麦收口,赖麦子的穗儿扁扁的不成气候,自然就给了庄稼人采割的理由。女子挑选麦茎细长的掐走编草帽用,老人们拔一捆回家编蒲团去。他们在家门口编,在小巷口编,走到哪儿也能看见编织的人。
女子把麦茎用水泡了,发黄的麦茎有了韧劲儿不容易折了,就像织毛衣那样麦茎不离手了。生产队的钟一敲,女子去领农活,边走边编,四根麦茎在手心跳跃着,一把湿漉漉的麦茎插在书包里,编完一根再续上,编出长长的扁扁的草帽辫子。四根麦茎有规则地编在一起,编成辫子后再一圈圈搭在一起缝成草帽。过麦收,女子戴着自己编的草帽下地收麦子,故意把草帽浸些水,热辣辣的西风一吹,草帽上的水滴答在脸上,像是雨点落下来,感觉不那么热也不那么累了。
草帽除了能遮阳挡雨,还有小竹篮的功能,去地里摘把菜,不用特意拿竹篮,把菜直接放进草帽里,西红柿或茄子从草帽壳里冒出头来,女子用一只托着草帽,另一只手甩一把青菜走着,那真是烟火岁月的好场景。
草帽平日挂在墙上,麦茎的清香味儿就从墙根儿跑到院子里。讲究的女子把一两根干净的麦茎插进香水瓶里,香水的味道就顺着麦茎跑出来。那香水也不是买的,是自己揉碎花瓣做成的。
编草帽若算得上细致活的话,那编蒲团就豪放一些,像一首粗犷的诗了。老人们坐在荫凉里,奶奶辈的老人编矮蒲团,爷爷辈的老人编高蒲团,他们各编各的蒲团。刚编好的蒲团是崭新的,实实在在的,带着明溜溜的光泽,提在手里比板凳要轻得多。爷爷提上高蒲团和乡亲们聊天去,说是聊天,主要是展示自己的好手艺;奶奶坐着矮蒲团拉风箱,有了新蒲团,也有心思做饭了。乡亲们串门来,老人特别把新蒲团搬出来让乡亲坐下,麦收口的天说着麦收的事,坐着麦秸编的蒲团,这场景就没来由地让人感动。
旧蒲团放在了门前空地上的树影里,随意给过往的乡亲们提供了座位,供走累的老人坐,供卖东西的小贩坐。在大街小巷走,走累了随意就可找个蒲团坐。蒲团旧得不能坐了就烧掉,让它归于土地。正月十二晚故乡有烤火的风俗,旧的散架的蒲团就做了柴。刚娶了媳妇的人家,老人也会烧个蒲团求吉利,有个说法是“烧个墩儿生个孙儿”。故乡人把蒲团叫蒲墩儿的。
故乡六月六的庙会请戏班子来捧场,看戏的老人都坐着蒲团。外村的老人来,拄个拐棍腋下夹个矮蒲团,到了戏台下坐在一旁看,说是看戏其实是看来来往往的人。提着高蒲团来的老人主动坐在后头,把前面的位置让给坐矮蒲团的人。
别看麦秸软,编成的蒲团磁丁丁的实在,长相齐整的麦秸拧在蒲团外围,个头小的杂乱的麦秸都垫在了蒲团中间,一捆麦秸编成蒲团后,变魔术似的,地上是干干净净的,一缕麦皮儿也不剩。新蒲团放在门口,小鸡小鸭摇摇晃晃跑过来啄蒲团上的小麦粒儿,安静的时候麻雀也落下来,在蒲团上站一站。
一人编蒲团,带动很多人都想编,赖麦秸就不够用了,编一两个感受一下编的新鲜感后,就等麦子收割了接着编,这样就有一片麦子不用镰刀收割,用水把地浇湿直接把麦秸拔下来,剪下麦穗儿送到麦场,连根的麦秸编成蒲团。会编蒲团的乡亲都热情,自家够用了也给不会编的邻家编两个。
年轻的男子是不编蒲团的,他们总是不愿做婆婆妈妈的琐事,他们戴的草帽不是自己编的,是姐姐妹妹编的,偶尔遇见特别精致的草帽,遇见一问就脸红的男子,一定是心上人给编的。他们会编戒指,在黄昏斜阳里,在无人的麦田旁,捡最细致的麦茎给心上人编戒指。
上了岁数的爷爷边编蒲团边说:年轻时啊,没心思编蒲团,愿意干粗活累活。奶奶在边上就接上了:那怎么有心思编戒指呀?爷爷就笑了,阳光把光晕照在爷爷脸上,爷爷的脸和当年一样红。
孩子们拽两根麦茎不能算偷,他们把麦茎伸进灶洞里烤熟,麦芒烧没了,麦穗黑乎乎的,揉碎了吃,饱满的香香的麦粒在唇齿间弹跳,吃饱了不愿喝粥了,奶奶就撵着喂,孩子不吃,奶奶有绝招,把空空的麦茎当吸管插到粥里,孩子自然喜欢这种新奇的吃法了,喝着喝着,趁奶奶不备,还要吹两口泡泡。
麦子是深秋种下的,是经过了漫长寒冬的粮食,有骨气。麦地垅里从不闲着,有的人家扔一把菠菜籽,来年春天就早早有菠菜吃了;有的人家在地垄里种豌豆,豌豆熟得早,青黄不接时有豌豆填补,日子怎么也能过得去。麦田里有麦瓶草,开着红色的麦瓶红,它们都是庄稼人的话题,坐在编蒲团的老人旁边,可听到很多好故事。
故乡人把麦收口把麦匣口,也许是麦夏口吧,我喜欢把那段时光称作“麦匣口”的,感觉那样的时光像是音乐匣子,打开来听,可听到编草帽与编蒲团的刷刷声,如淅沥的小雨流过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