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是堂兄妹关系,是近亲结的姻亲,但没有血缘关系。
我的爷爷那一辈弟兄四个,爷爷是老大,老二、老四都入赘到外家,老三家婚后未有生育,抱养的是我三奶奶姐姐家的最小的女孩。长大成人之后,两个老兄弟一合计,两个孩子年龄相仿,关系蛮好,不如结成亲家。
结果,二斤红糖二斤油馓子就让两个孩子把事情办了。父亲母亲由堂兄妹成了夫妻,老大老三由兄弟成了亲家。三爷爷三奶奶成了我的外公外婆。
70年代初我降生了,三年后我的弟弟也来到这个世界,两个老兄弟高兴得不得了,一家一个孙子,两房都后继有人了。
有了传宗接代的人,高兴是高兴,但父母亲的负担也是很沉重的。除了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外,还有父亲的奶奶,还有父亲的姑奶奶。这个姑奶奶曾经是附近尼姑庵里的一个主持,在那个横扫一切的动乱年代,无家可归,是父亲把绝望中的姑奶奶接回了家。这样,父母亲上有六位老人要赡养,下有两个儿子要抚养。老人们身体不好常年生病,两个孩子还小。
年轻的父母亲用瘦弱的身躯扛起了家庭的责任。在那个大集体时代,生产队里的重活脏活抢着干,挑粪集肥、收割锄地、插秧种棉、挑河挖沟,都冲在一线。曾经细皮嫩肉的手上长满了老茧,曾经稚嫩的脸盘晒得黝黑光亮,为的是要拿最高的工分,然而无论怎样的努力拼搏,因为家里人多出工的人少,年底的结账都是紧巴巴的,有时甚至还得找队里的钱。全家的日子过得是在是艰难,有时甚至是吃了上顿想下顿,过了今天望明天。不管多么困难,父母亲哪怕自己不吃也要照顾好家里的老人,不让冻着不让饿着。
屋漏便逢连夜雨,我的奶奶、父亲的奶奶和姑奶奶因病先后离开了人世。为了看病和丧葬,父母亲厚着脸皮东挪西借,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咬紧牙关妥善的渡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八十年代初,农村的日子有所好转,吃饱饭已不是问题。但家庭经济仍然拮据。1985年,三爷爷因病去世,90年代初,78岁的大爷爷去世了,2001年三奶奶也去世了,无论怎样的困难,父母亲都咬紧牙关为三位老人体面的送终。他们的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孝顺老人至今都为村里的人们所称道。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母亲19岁,父亲21岁,用现在的眼光看还是两个孩子,他们过早的承担起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责任。他们一起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一起回家照顾老人抚育孩子。父亲是母亲心中的顶天立地的梁柱,母亲是父亲心中永不言弃的信仰,无论生活迎面袭来的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他们始终支撑着、搀扶着、鼓励着坚毅的向前。
后来,政策放开了,父亲的泥水匠的手艺有了用武之地,为了改变穷貌,他加入了建筑大军远赴外乡打工。母亲单独负起了家中的一切。耕田耙地,家庭副业,照顾老人,教育我们,都是她一个人在拼搏。没日没夜,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寒冬酷暑,瘦弱的身影不是在自家责任田里忙碌就是在家里忙碌又或许在奔向两点的路上。常年的辛苦劳作,饿一顿饱一顿,母亲积劳成疾,但母亲的性格坚韧,有病了就两个字“忍”和“熬”。
母亲没能拗得过命中的“厄运”,40岁那年,肩挑着责任田里的秸秆卖给村里的土窑场的途中,突然晕倒,不省人事。队里的乡亲们送到医院抢救,一检查是较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阎王爷虽然没收到她,但母亲从此再也不能吃苦干活了,终身药物相伴。
后方的中流砥柱到了,父亲接到电报立即返乡,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母亲离开过家乡。
父亲接手家里以前母亲承担的一切。母亲在身体状况好的时候也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的家务,再也看不到母亲那英姿飒爽的身影了。
为了增加收入,父亲就到附近打零工,后来就加入建筑队建民房,再后来就自己带了10多个人承包小工程。不管怎样,父亲的第一要务就是照顾好母亲。每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起床忙好农活家务煮好早饭,服侍好母亲,然后就奔向工地;中午,在人家匆匆吃过午饭就马不停蹄赶回来做母亲的午饭,接着又赶往工地;晚上是从来不在人家吃晚饭的,早早回来陪伴母亲。
农忙季节,父亲里里外外忙得昏天黑地,母亲也支撑身体协助做些家务减轻父亲的负担,或用小爬爬凳坐在责任田边帮助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后来,我们兄弟俩学校毕业出来了,弟弟跟着父亲学的泥水匠,差不多之后让他到外面大城市闯荡去了;我是死活不做泥水匠,在家附近找了一个工厂上班。
我成家之后就分了出来,住的是三奶奶的房子,单独生活。这样我们兄弟就能够享受一人一个住宅地。我建楼房父亲买了60个垛子红砖头。在我们这样一个家庭,也算是大出手了。
母亲也经常到我家里来。那时候在队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就是有时候早晨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母亲,往我家赶,那是母亲不放心我们,来帮助料理家务照看小孩,母亲手里拎着的永远是一个装满药的灰色小布袋,有时在母亲手里摇晃,有时在父亲的车头晃悠。
那时候,我最担心和怕的就是深夜尤其是在寒冷的深夜,父亲邻家的爱玲姐姐赶来我家急促的叫门声。那一定是母亲突然发病了。我立即拔毛针赶到河东医院说尽好话请来医生给母亲静脉推高糖和地高清等药物。那时的母亲,背靠着床头坐着,用棉被拥成一圈,耷拉着脑袋,嘴唇无血色,豆大汗珠顺着脸颊淌,浑身湿透,急促喘着粗气,。推高糖后不久,母亲的病情才得到控制好转,慢慢的睡去。
象这样的事情不知有多少次,这样的境况下,父亲始终坚守陪伴在母亲的身边,端茶送水,洗衣做饭喂药。这样的坚持一持续就是十六个年头,永不言弃。
2006年11月,卧床16年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她是在父亲的怀里走的,走得是那么的安详,带走了一切痛苦,把无尽的思念留给了父亲和我们。
我清楚的记得,母亲去世前一天我刚从北京出差回来,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亲,嘱托我们兄弟俩一定要孝顺父亲,这辈子太苦了。哪知道隔了一天母亲就走了。
父亲带领我们按照乡风乡俗安葬了母亲。他亲自起的土,亲自砌的墓,在母亲的骨灰盒旁边还留了一个砖砌格子,说是留给自己的,说过几年就会去陪母亲,说母亲嫁给他一辈子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对不起她。父亲经常和我讲,要是母亲还在世,以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日子一定过得很幸福,也一定会医好她的病。
空闲的时候,父亲都会到母亲的坟前抽几支烟,和母亲说几句话,从父亲指间轻轻升起的袅袅烟雾,是父亲心中对母亲的无尽的思念。
当初父母亲为了多挣钱,他们养过春蚕夏蚕秋蚕,长过蘑菇,养过猪,到供销社的茶食房舂过米,寒冬里上过河工,到窑厂做过砖瓦,挑过窑土,在北方打过冻土,最惊心动魄的就是父亲扬州贩粮。
那时候,父亲二十七八岁,跟着族里的老哥们到扬州去贩运大米,能够赚取一毛到两毛钱差价,除了交给队里一部分,自己还可以留取一部分,走一趟扬州抵得上队里做一个多月的劳动日。每次都是头天傍晚吃过早晚饭出发,由通扬公路一路向北向西骑行180多里路,夜里12点左右到达目的地,依着自行车打个盹,天不亮就开始收米。8点左右往回走,下午一两点钟赶到南通买掉大米,天色渐暗到家。一来一去一天一夜骑行400多里,其中200多里路还是300多斤的重载,回来之后,屁股都磨破了皮,两只手掌和脚掌都起了水泡,辛苦程度我们后辈无法想象。
父亲第一次贩米,路况不熟,速度赶不上,远远落在了后面,只能顺着老哥们说的大致方向往前赶,结果走错了路口,等发现的时候已下去了60里。调转车头,赶到目的地的时候。那些老哥们已经准备出发还朝了。
父亲匆匆收了300斤左右的大米,分成3个袋子,两只分挂在自行车后座架的两边,一只横在后座架上,用绳子码好。虽然绑得牢,但骑行起来难度很大,车子前部轻后部重,骑车人如果摁不住车龙头,车头就会翘起。果然,父亲晃晃悠悠骑行10多里,再也控制不住车头了,车头翘起,倒在马路中央。300多斤的货物压在父亲身上动弹不得。好在前后没人没车,否则不知会发生多大的事情。正是好人有好报,正在此时,队里的一位叫序祥的老哥因为修理车胎没跟上前面的队伍,也落在了后面。他扶起父亲,帮助重新装车。他找来一只空蛇皮袋,将其中一只米袋子解开,分倒进一部分空袋子里,然后后面三只米袋重新绑好,将第四只米袋横着绑在自行车前面的保险杆上,这样子前后平衡,骑行起来就稳当了。
为了多挣点钱,父亲有时还多收米,遇到平缓一点的上下坡还行,遇到高的坡就先缷下一部分,送上坡缷下来,再去运先放下的米,就像老鼠盘鸡蛋。400斤的重载下坡,平常只要稍微带点刹车,车踏脚都不要蹬,下坡很轻松。有一次下坡的地方正好遇到附近工厂下班,公路上都是刚下班的工人,路边还停着一辆卡车,重载的车刹也刹不住,一直往下冲。冲入人群要伤人,追尾卡车要自伤。危急之中父亲一扭车头冲向了路左没人没车的地方,连人带车冲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路边的下班工人惊呼,不得了了,这人没得命了!一下子围笼来好多人,扬州人真好,他们急忙把我父亲从水沟里拉上来,父亲的脸上眼里嘴里鼻孔耳朵头上都是污泥,像个泥团,他们又迅速把父亲架到深水边帮助洗净污泥,父亲才重见天日,如果头长时间陷在污泥里,恐怕要一命呜呼了。他们又七手八脚的把自行车和大米捞上了路面,重新绑好,有的还从厂里拿来工作服让父亲换上,父亲感激不尽,多次鞠躬感谢救命之恩。
回来后,母亲知道了这次险情死活也不让父亲去贩米了,宁可穷得平安,也不为了多挣几个钱丢了命。
母亲去世后,父亲就一个人独守在老家。我们兄弟也多次劝他到城里来住我们买的新房,他都一口回绝,在老家地方大,习惯了,帮孩子们看着祖宅,侍弄着几亩责任田,蛮惬意的。
一把砖刀跟着他革命了一辈子,带着这把砖刀,父亲走南闯北,无论寒冬酷暑都坚守在属于他的阵地上。养家糊口,传承家风,兴旺家庭。
现如今父亲已古稀之年,儿孙满堂,家业兴盛,到了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他还在外面做着大工的活计,手艺毫不逊色。我多次劝他,不要做了,在家息息。他说。在家敦敦头昏脑闷,出去走走精神抖抖。息在家里要闷出病来。我也和工头招呼过,让老爷子少做点活,开大工的酬劳,差价我来补,结果露了馅,被臭骂了一顿。从此才作了罢。只得千叮咛万嘱托,安全第一,身体第一。
父亲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一穷二白农家娃,吃尽世间辛苦尝尽人间酸甜。但他从不向困难低头,不向命运弯腰,不向艰苦屈服。永远高昂着抗争的头颅,永远挺直着瘦弱的脊梁,永远肩扛着家庭的责任。生命不息,身躯不倒。
父亲的艰辛经历,抗争精神,在我们子女心中树起了一座不倒的丰碑,成为了我们好家风的精华,我们将一直传承绵延。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在你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坚韧,看到了艰辛,看到了自信,看到了爱心,看到了孝顺。但愿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儿子,你还做我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