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影迷。在我的印象里,不爱看书的人大大有之,而不爱电影的人却几乎为零。谁会不爱看电影呢?
小时候,大院儿里的露天电影院总是人潮攒动。傍晚时分,坝子里形色各异的小板凳排排摆起来。深黑的天幕上有星星在微笑,而宽广的操场上有孩子在喧闹。电影上演了,嘈杂随即无踪,只有无数的团扇在摇晃,还有幕布里“呯呯”的枪声和玄妙的对白封锁住时光的流动。
许许多多的电影占据了我记忆的棋盘,似一枚枚棋子盘霸于相应的坐标。比如,十二岁冬天的那个网格,纷飞着《幸福的黄手帕》,而十九岁夏天的那支经纬却惊悚着《午夜凶铃》。看过的电影已像星河般绵密,然而,那一颗颗璀璨的星却在思想的银河呈现不同的光亮。有些星格外的耀眼,虽然它可能被安置于久远的童年。
穿越记忆的河流,有颗星远远就让我重拾光芒,它的星名叫《砂器》。
日本电影《砂器》的原版小说是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1961年出版的《砂之器》。小说描述在日本的古老乡村有一对父子本浦千代吉和本浦秀夫。由于父亲千代吉罹患当时难以治愈的传染病——麻风病,因此被同村人强烈驱赶而走上了流浪的道路。他们一路上受尽欺凌,直到某日遇到了善良的警察三木谦一。在三木的帮助下,千代吉被送入疗养院,而小小的秀夫却因不愿被人收养独自跑去大阪,成为自行车店老板和贺英藏的学徒。一场轰炸夺去了和贺英藏夫妇的性命。秀夫假冒成他们的儿子并篡改了户籍,多年后发展成为钢琴家和贺英良,并与高官的女儿订婚,前程锦绣。偶然的机缘,三木谦一在一张照片上认出和贺英良就是当年的本浦秀夫,随即到东京劝说秀夫回去看望尚在人世的父亲。和贺英良经历人性的矛盾冲击,为保大好前程,最终竟然选择杀害了三木谦一以掩盖他那不愿被人知晓的悲惨过往。这样一部奇幻曲折,充溢着凶杀和人性矛盾的小说被导演野村芳太郎搬上银幕,电影又将通过哪些画面把小说的精粹淋漓尽致地呈现呢?
记得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我正在读小学。我记得很清楚,当和贺英良在他的音乐会上演奏出他用整个人生伤痛谱写出的钢琴协奏曲《宿命》的时候,我哭了。镜头中,和贺英良用他高超的演奏技法痛苦而奔放地弹奏着《宿命》。《宿命》是如此跌宕起伏,时而激昂、时而悲壮。在音乐声中,画面开始切换到幼时,他和父亲四处流浪的悲惨情节:六七岁的秀夫和父亲不舍地凝望着晨雾中曾经的家园,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他们衣衫褴褛,在海边流浪、在风雪中祈祷。千代吉因为麻风病已肢体残疾、面目狰狞,父子俩到处要饭处处挨打。秀夫站在山花烂漫的山野凝望着远方小学校里欢乐的孩子们,而他却无法上学。他小小的内心充满了对人世的仇恨。
钢琴协奏曲《宿命》跌宕的音律与父子俩流浪画面的结合,将他们内心的绝望与落魄的境况深刻地呈现,也将我小小的心灵强烈震撼。多年后,我依然清晰记得那幅海边的巨浪拍打礁石的画面,还有父子俩那一双落魄的身影。这部电影激起了当年那个小我强烈的同情心,数年后回想依然伤感不已。我想,一部好电影即当如此,能和观者内心的情感发生共振,而那种强烈的震颤甚至可以伴随观者整个人生。
电影的结局,和贺英良在音乐会结束后被捕,他终将受到法律惩处。然而,在悲戚的人世中,人性深处的矛盾、道德伦理的对错却又是那样扑朔迷离、复杂难断,一切一切只能封存于时光,交予世人评说。
如果说电影《砂器》让我第一次领略到疾病是如何使人被社会疏离,那么法国电影《老枪》则让我第一次品尝到暴力和战争的巨大恐怖。
荣获第一届法国电影凯撒奖最佳影片的电影《老枪》,记述了二战尾声期间,西里安医生所在的法国城市笼罩于纳粹最后丧绝人性的屠杀之中。为保护妻子克拉拉和女儿,西里安把她们送往乡下。几天后,当他抽空去乡下看望妻儿,才发现德军已经屠村,女儿妻子均已被害。悲痛之下,他找出封存已久的祖传的老枪,展开了一场一个人对抗德国纳粹的战争。
在这部电影中,出现了一幅让我终生难忘的暴力画面:当西里安到达乡村,看到满村的人被屠杀于血泊之中。他跌跌撞撞跑到自家老屋,而院子里,妻子克拉拉已被烧焦。镜头中出现了克拉拉生前被烧焦的全过程:她惨遭德军蹂躏,趔趄着跑到屋外,想要护着女儿逃离。可是一瞬间,女儿被一颗子弹击毙,而克拉拉被逼到院子的墙角处。熊熊的火焰从德军的火焰喷射器冲天而出。德军狂笑着,因为目睹人被烧死是他们变态的乐趣之一。克拉拉知道死亡将至,她呆呆承受着人生最后的恐惧。下一秒,火焰的狂舌席卷了她,顷刻之间,她惨叫着成为一具烧焦的尸体。
当年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这个画面让我当场惊呆。对于没经历过战争的尚处年少的我,从未想到世间竟会如此血腥和凶残。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我面前活生生被烧死,一切仅发生于几秒之间。当火成了人类荼毒生灵的武器,它就变成了厉鬼。这熊熊的火焰里不仅有人类无以言表的巨大恐惧,更裹挟着人世间最不堪的丑陋与邪恶。
现在回想起来,这部电影所以能让观者感觉刻骨入魂,与电影的表现手法有莫大的关系。电影在西里安医生的整个复仇情节里,一直不间断地穿插一家人共同度过的幸福时光。
妻子克拉拉是一位活泼的美人儿,小女儿则听话乖巧。电影中多次出现一家人骑着自行车行驶于公路的欢快画面。妻子克拉拉常做美妙的菜肴,温暖幸福的味道四散飘逸。当妻子与西里安分手去乡间的前夜,他们还计划着等战争结束后再做一次旅行,再要一个孩子。一切美丽的憧憬和温馨的画面都与眼前的血腥残酷形成超强的反差。
我清晰记得,西里安砸碎了乡村教堂里耶稣和天使的神像。他的愤怒和悲伤已扎入心底。他取出了爷爷当年击毙黑熊的双管猎枪,开始了一个人的复仇之旅。
这样一部视角独特的战争影片,并没有动用庞大恢宏的史诗画面,却仅从一个普通家庭从完美到破碎的陡然变化来诠释战争的冷酷无情。这样的角度,反而让作为普通人的观者能更加震撼于战争与个体的直接关系。
回想自己记忆最深刻的两部电影竟都与“疾病”、“战争”这些寒凉的字眼挂钩,就有些忐忑沮丧。幸好,我记忆星河的大部分仍漫布着“爱情”、“快乐”这些美丽的星座。
直到今天,因为书写本文而翻阅资料,我才知晓《茜茜公主》的女主角扮演者和《老枪》中西里安妻子的扮演者竟是同一个人。这位美丽的奥地利女演员罗密.施奈德43岁就因心脏病去世,令人哀婉,但她所塑造的茜茜公主等一系列形象却早已赢得了全世界的芳心。
王子和公主的经典爱情,一直是抚慰全人类的精神良药。在熟知的影片中我最爱两部,一部《茜茜公主》,一部是奥黛丽赫本的《罗马假日》。
罗密.施奈德扮演的《茜茜公主》在全世界几乎家喻户晓,而令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其中的一段对白。
茜茜公主在钓鱼时邂逅了年轻的皇帝弗朗茨,他们交谈甚欢,约好下午五点去森林打猎。傍晚,他们在森林相会。茜茜问弗朗茨是否喜欢树林,弗朗茨说喜欢是喜欢,但公务繁忙很少能来。茜茜就对弗朗茨说:“当你感到烦恼和忧愁的时候,你就到这片树林来。你能从每一朵花、每一片草、每一个生灵里看到上帝无所不在,你就会获得安慰和力量。”这话,深深打动了帅气的弗朗茨,也同样打动了每一位观者的心。茜茜的善良和她热爱自然、无拘无束的天性成为我心中对“公主”永恒的诠释。
剧情继续流动,弗朗茨喜欢茜茜,但他不了解眼前茜茜公主的真实身份,以为不可能娶到她。此刻,他想到国家、想到身为一个皇帝的职责,内心充满了矛盾。他对茜茜说:“要是我的未婚妻,她能像你,有你这样的眼睛、嘴唇、头发,像你一样美该有多好。”那一刻,镜头中的茜茜闪耀着美丽的双眸,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楚楚流泻。那份美,让全世界都祈盼这对佳人终成眷属。《茜茜公主》这些经典的对白在多年前就已打动我年少的心,并在其间种植下爱的种子。这些对白充满了深邃的魔力,真是让人终生难忘。
我常常思索,电影之于人生的意义为何?观望那些记忆中的星座,我似乎找到了温暖的答案:
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简单质朴,可能一生都不会经历战争或者灾难。因此,真实的世界往往缺乏丰美的色泽。但我们厌恶麻木的生活、无聊的岁月。我们要哭要笑、要喜要闹,我们的生命需要被感动。如果平凡的生活不予我们这些,我们就自编自导一片天地,自创快乐和激情。于是,电影产生了。
电影来源于生活,也在生活中被不断重塑。它可以让我们开心,让我们痛苦,让我们的喜乐情愁有着陆的港湾。我们可以在电影中实现不可能的梦想,也可以从中获得无数的人生体验,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将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当我们仰望天空,看星河浩荡,当我们追寻梦想,也追逐生命的意义时,就让我们奔赴一场又一场的电影吧,在交变的光影里寻找那个更加迷人璀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