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多年的C校长,笑谈当年趣事:他所领导的G中学,在本市十多所中学中,素来排名在倒数前五名以内。而Y中学是全省重点,无论中考、高考,成绩和入学率都稳居全市第一。有一年,本市数学比赛结束以后,Y中学在校门内外贴出喜报——“我校初三1班XXX同学荣获第二名!”G中的老师问C校长:我校一位选手得了第一名,破天荒第一次碾压Y中,咱们为什么不趁机造舆论?C校长含笑答道:“不必费神,广告嘛,人家替我们打了。”老师不解。C校长说,你自个琢磨吧!很快,从提出疑问的老师到G中的学生及家长都明白过来。Y中的《特大喜讯》贴出以后,读到的人毫无例外地提出疑问:第二名在Y中,第一名在哪里?好奇心所催生的轰动效应,难得不比“老王卖瓜”优胜吗?
我小时候,在家乡一处榕树头,听先前教私塾的老先生说的故事:一对孪生兄弟,模样酷肖,很容易被认错。哥哥月前结了婚,弟弟还是单身。哥哥夫妇和弟弟同住一屋,感情融洽。夏天到了,人照例多出汗,弟弟嫌头发太多,每天洗澡麻烦,便去理发店推了个光头。他回到家,坐在椅子上看书。嫂嫂从后面走近,轻轻在他头上戳个栗子,嬉笑道:“试试新茶煲。”弟弟知道嫂子认错了人,不加辩解,扔掉书本,跑到门外。嫂子纳闷地看着他走远。弟弟站在巷子口,等了好久,下工的哥哥终于现身。弟弟二话没说,把哥哥拉进理发店,吩咐师傅:“替他推光。”哥哥大惑,问:“这是什么意思?”挣扎着起身。弟弟强按着他,严肃地说:“事关重大,你理了发我再解释。”哥哥一边嘟囔,骂弟弟胡闹,一边让师傅把一头黑发铲光。两人走出理发店,弟弟告诉原委,叮嘱哥哥:“回到家马上告诉嫂子,你刚才赶着出门去办点事”。哥哥感动极了,连声感谢。且想想,在“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年轻的嫂嫂一旦发现自己看错人,很可能为“向小叔子动手动脚”而羞愧万分,难保她不会写下自辩的遗书,然后以死表清白或愧意。即使不那么极端,“调戏”也会成为她长久的心病。弟弟此举,让事情在“无声”中平静地过去。
以下视频,见于朋友圈的视频:地铁车厢里,并排坐着一位老先生和一位年轻的孕妇。她神情凝重,手抚隆起的肚皮。他关心地问:“你怎么样?”“还可以。”“怀上多久了?”“21个星期。”“快了。”“说是这么说……”“是啊,不容易。”“你的家人,都怎么样?”“只有我和我爸,我爸生病。”孕妇的脸堆满忧戚,看着对方,眼泪快流出了。老先生表示出强烈的关心,安慰她:“一切会好起来的”。到站了,孕妇站起,对老人说:“爸,走吧。” 老人手足无措地看着“陌生”的女儿。她挽起他的手,缓步走出车厢。
三个小故事,一个道理:“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诗句,出自白居易的《琵琶行》。并非所有静默都优于声音,除非有了厚实的铺垫。浔阳江头的女子船上对着诗人弹琵琶,这过程就是一部短剧。以“低眉信手”开始,从轻拢漫捻抹复挑,到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渐次推向高潮。一串譬喻极写乐声的幽怨。蓦地,“冰泉冷涩弦凝绝”,琵琶停了,四周寂然。到了这一步,张力才饱满。
前两个故事,仅及应世的“技术”层面,最后一个触及人性深处,它从头到尾没有透露老人患了失忆症,父女的互动因之格外感人肺腑。
人间一角
午后,登上从唐人街开往海滨的1号巴士,里面相当拥挤。标明“老人和残障人士优先”的长椅上,一位老者占一个座位,背包搁在旁边的座位上。我略作示意,他马上把背包挪开,相安无事。我掏出一本袖珍书读起来。无论站的坐的,读书的只有我,“清高”得扎眼。好在这人间无人理会旁人看什么。滑手机的寥寥,绝大多数是发呆。套苏东坡的美言,曰“若有所思而无所思”。
驶下纳山的陡坡,颠簸少了。巴士在梧桐树旁边停下,司机走出驾驶座,坐第一排优待座位的老人们刷地起立,往后面移动。原来是有轮椅要上车,这张长椅须清空,然后支起,空间供给轮椅停靠。车门方向,五六十岁的黑人男子推着轮椅上来。轮椅上坐着的,是身躯歪斜、右胳膊拐向天空的老女士,不知患何种症候?渐冻人似乎就是这样的,坐和走路于她是最大的奢侈。推轮椅的不知是她的什么人?丈夫、兄弟还是护工?两个人都灰头土脸,衣服邋遢,可见都被她的病折腾得够呛。然而两人都顾全礼貌,向司机打招呼,感谢他的耐心。
阳光凶猛起来。阔街站,一个矮小的老头子咋咋呼呼地上车,戴帽子和口罩,但灰白头发和雪白胡子一点也不安分,四面出击。别看他老,有的是力气,居然提着五个购物袋,都胀鼓鼓,分量不轻。他是饶舌的人,站在过道乱向人说话,套近乎,逗起好几阵笑声,让燠热而沉默的车厢添了生气。
阿古路口,一位女士从后门上来。一路高声嚷嚷:“司机,请稍等,让我坐下来,你再开行……”司机照办了。幸亏有座位,就在我旁边,刚下车的“背包男”让出的。我差点笑起来,她有大人物的架势啊!扭过脸看她,高个子,挺拔的腰身,上了釉似的皮肤,稍加打扮,上舞台扮演皇后谁曰不宜?过了三个站,她又发话:“我要从前面下车,你们得让让,这东西挡住我呢!”她指着过道的大行李袋说。再看,她在用力揉膝盖,嘴巴发出轻微的呻吟。哦,腿有毛病。
真巧,腿脚不好的凑到一块了。我也是。刚才,我去唐人街看正骨医生,为的是治坐骨神经痛。诊所位于三楼,我爬到二楼,右腿的酸痛到了顶点,差点上不了三楼。医生施展功夫,揉,推,捶,按,花了一个多小时。他满头大汗,我亦然。背上贴上一张大膏药才离开,轻松多了。同病容易相怜,我对芳邻,对外貌颓唐的老头,对轮椅上的女士及推轮椅者,都怀着柔软的同情心。此刻,她们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全力以赴。
一个小个子白人女士上车,黑白相间的碎花衬衣毫不起眼。小个子老头看一眼她手提的两个袋子,立马站起,下命令似地说:“你坐。”女士抬眼对着他,犹豫着,因为他比自己至少老十岁。老头子不客气了,把她按下去,“让你坐就坐,管我干嘛?”老头子要往后走移动,弯腰提起全部购物袋,但被卡住了,因为邻座男子被地上的一个大袋子挡着。大袋子的主人是老年同胞,他一直没参与互动,太缺同情心了。为什么不站起来,往后稍挪一下?我对小个子老头倒充满敬意,乱纷纷的头发和胡子顿时变得顺眼。
轮椅下车,推车的男子千恩万谢。一个大腹便便的白人男士从后头走上前,把支起的长椅放下来,坐下。在后裤袋掏出手帕,一个劲地擦汗。眼睛一直注视前方。前方是什么?街道,行人,树的影子。
这一角属于弱势群体。我作为其中一份子,推己及人,对腰腿痛患者及其他告别了雄猛壮年,进入颓唐老境的同路人,满怀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