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回家摔骨折了,小妹在家人群里发了这条信息。难怪这一天我心里都慌慌的。
每年的清明节,对爸妈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事情。特别今年这个疫情,他们回家做清明,更是遇到了很大的挑战。出合肥南站,爸妈推着大箱子,背着大包,累并快乐着。刚住了两天,老家突然升为疫区,高铁客运全部停运,私家车也停掉了。我安慰他们说,特殊情况,祖宗也会原谅的。但爸妈那几天吃饭的时候闷闷不乐,我心里也像吊了个秤砣似的沉重。我终于找到一辆有通行证的私家车拼车。到了县城,妹婿把爸妈送到家。爸妈高兴的不得了。到了晚上,老妈在卫生间里滑倒,第二天拍片,左肱骨外科颈骨折。母亲手术非常顺利,恢复得也挺好。
从2004年开始,爸妈除去给弟妹带孩子的一小段时间,大部分都在合肥和我住在一起,已将近17年了。爸妈带大我女儿,又带我儿子。孩子们都大了,不像以前那么忙碌了。虽然我也竭尽全力安排他们的时间,尽量过得充实一些,但是我越来越感觉到爸妈隐隐的失落感。去年暑假的时候,爸妈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老妈后来跟我说,两个月就买了六块钱的菜。以前是亲朋好友给他们送菜,后来发展到以我家为中心,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给他们两个送菜。这家送碗龙虾,那家送碗菱角秧,今天有人送碗茭瓜,明天有人送碗汪丫鱼等等。老妈心心念念,觉得欠了人家很多的人情。这次她住院,小妹妹单位送了1000块钱还有礼物,可把老妈急坏了。欠个人的人情可以还,这欠单位的,可怎么办?小妹妹回单位一打听,是每个职工的父母都享有这份福利。老妈连说,那就好,那就好,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出院回家,没几天,老妈就在电话里说,这回不得了,麻烦一大片人家了。街坊邻居们送的鸡蛋啊,其他吃的,冰箱里塞不下。吃不掉那么多,又不好回送给人家,怕人家心里不舒服。妹婿喜欢逗老妈开心,说不要担心。周日的时候我放辆车回去拉,不会浪费的。老妈心里才平静了很多,说那太好了,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然后又叮嘱我爸,要算好有多少户人家,大概要批发多少箱苹果,去回人家人情。我发现踏上老家的这片土地,和乡邻们在一起,老妈的步子是从容的,笑容是舒坦的,她不像在城市里那么容易焦虑。
再过两年,爸妈就是金婚了。我爸一生精明能干,加上他的为人处世,在老家也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我妈小时候被外婆宠爱,很多家务不会干,嫁给我爸以后,特别没生我弟弟之前,我能想象她受了很多的委屈。四个孩子,家里生活又相当的困难。生活的磨难,逼得我妈必须去面对,也把我妈锻炼得像模像样。风风雨雨快50年,在这场婚姻里,我妈早已从“奴隶”到“将军”了。我爸有一段时间去照顾小妹妹的孩子,妹婿给我打电话。他声音压得低低的,隔着屏幕都能感觉他在忍着笑。
“大姐,老爸又在和老妈煲电话粥哦。
“讲什么呢?”
“不知道,声音低得听不见。”
“老爸不是耳朵聋得很吗?讲了多长时间?
“最起码半个小时。嘿嘿嘿!”
后来我妈也去了小妹妹那里,和爸爸一起同住。小妹妹的邻居老太太说,很少看到有老头子照顾老奶奶这么心细的,她一把年纪了,心里都羡慕得很。
我妈一辈子不管钱。这么多年来,我们姐弟四个逢年过节给他们的钱,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了。我爸办的存折,用我妈的生日做密码。我弟弟妹妹每年都给我母亲买衣服,买鞋子,但我爸每年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自己单独要给我妈买衣服买鞋。我妈勤俭节约惯了,这哪能受得了,说家里还有很多新衣服新鞋没穿,太糟蹋钱。老爸大手一挥,甩出N张百元大钞。服务员当然高兴,手脚麻利地开票收款。我妈又是拉扯又是翻白眼。我爸付完钱昂首而去,我妈妈在后面拎着包,像日本小女人踩着碎步去追他。我爸七十六了,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我妈走路又慢,走一阵就歇一阵,嘴里喊着:“老头子,等我一下,老头子,等我一下……”
这种场合我已经见过几次了,我每次都故意站在远远的,有时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有一件事很搞笑。爸妈有一次去小妹妹家。晚上散步的时候看到一个露天卡拉OK。老板正在吆喝生意,我妈大大方方上去就唱了一首《洪湖水浪打浪》,一曲刚落,掌声如潮,要求我妈再来一首,我妈又很潇洒地唱了一曲黄梅戏。老板让我爸去献花,我爸低着头笑,一句话不说。老板把花放在我爸手里,另一只手紧紧拽着我爸爸的胳膊,生怕他半路上跑掉了,就这样把他“押”着走到我妈面前,然后说鞠躬90度才能表示献花的诚意。小妹妹在旁边把这个拍成了视频,全家为这个事乐了好长一阵子。我妈妈有一次气呼呼地在我面前说:你爸一辈子占夫刚,在他跟前从来都是过缩头日子。我对老妈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总的来说,你输的少,赢得多。老妈笑而不语。
我爸年轻的时候,勤劳勇敢,挣钱养家。给家庭里撑起一把遮风挡雨的大伞。现在老了,听力严重下降,配助听器效果一般般。我妈说我爸,水烧开了听不见,走在马路上听不见车子鸣笛声。他现在走到哪里,我半步都不能离开他。这次我妈住院,哪怕自己是个病人,却处处关照在陌生环境里的父亲,我爸反而成了我妈保护的对象。
我妈生了我姐弟四个,我是长女,还有最小的弟弟,受尽宠爱。中间两个妹妹,多多少少得到母爱要稍微差那么一点点。我弟弟当年在上海读研究生的时候,老妈躇踌满志,别人的儿子,一个抵一个,她的儿子要抵别人家五百个儿子,哦,不是五百,是万里挑一。老妈因为孩子们不在一块,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她现在已经很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儿子和别人的儿子一样,最终都是成为一个普通人,一家人在一起,平安吉祥,就是很大的福分了。对弟弟的调岗升职,她还是很开心的,说老实人不吃亏。弟弟成家立业后,只要给爸妈打电话,爸妈就像领导人要接见似的,跑得比刘翔还快。但是如果妹妹们想让他们去住一阵子,他们就研究研究再研究,商量商量再商量。我就很生气,说外面已经很难了,在家里父母还如此的分别心,做女儿的真的很难过。讲归讲,小妹妹派车子来接的时候,爸妈还是很高兴地去了。
其实我母亲非常爱她的每个孩子。我们四个人上学,成家,立业,到现在的孙辈,我妈都操了很多的心,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只是面对我弟弟的时候,更多的身不由己。我现在也理解了我妈,在那个年代,在那个环境里,如果我妈没生我弟弟,她的日子将是何等的艰难。在不同的城市,我妈说经常听空中好像有我们四个人喊她的声音,她说我才不会上当呢,我咬紧牙关,头都不回,赶紧走。绝不会给鬼怪钻了空子。我爸一生沉默寡言,我妈却性格开朗。小时候放寒假,最期盼我妈跟我们讲故事,老妈就认识几个字,故事却讲得非常生动。从我记事起,我印象最深的是,见过无数次我妈一个人在厨房的角落里,飞快地吃剩饭剩菜。我们发现时,她就说,吃完了,吃完了。我爸出门衣服都是穿得工工整整的,到老了更加讲究。镇上号称首富的老爷子说,我算什么首富,胡老头才是首富,他家四个孩子,个个争气,个个有用。我爸听了很是开心。我小妹妹有一次把我父亲坐地铁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很多不知道我家庭情况的人,说我爸是教授。我妈说,打鱼的,不识几个字,还教授?!我妈去每个子女家都喜欢带着一个铁桶,铁桶里都装着亲朋好友送的新鲜鱼或者腌的鱼。打鱼的人家,走到哪里还是那样,总觉得要把鱼带给孩子们吃。我爸就不太愿意,水汪汪的,又很腥,安检确实不太方便,我妈就不高兴,臭我爸,说是觉得这个铁桶丑了你吧?还真把自己当教授呢!打网佬一个!!!
这几年,我发现我母亲讲话的方式发生了很多的改变,不像以前都是直来直去。只要家人群里有人发表意见,我母亲就像领导一样,首先肯定说得好,讲的对,然后讲一个“但是”开始拐弯,再表达她的观点。对于在大学当老师的弟弟,我妈隔三差五要点评点评。我带着爸妈三上九华山后,老妈便更加自律和精进。这次摔伤以后她说,我骨折是好事,我一个人病,消了全家人的灾和祸,好啊!感恩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她有一次跟我说,孝顺孝顺,光孝是不行的,还要顺。这都是我妈的信仰带给她的智慧吧!这次摔伤以后,我妈说不定哪天能讲出“色难”两个字来。
从小到大,我察言观色,很敏感地觉察出周围的人,总觉得我妈不是那样的精明,也没有像老家有些人那么能干,但是人到中年,我觉得我妈真的挺有福气的。
有人说世上有很多的母女都是冤家。我开玩笑说,我和我妈也是相爱相杀。但是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不知不觉泪已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