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早上，母亲早早起床，忙着给全家人做早饭。我们都起的晚，直到饭香扑鼻才开始蠕动着身子起来，肚子也有点饿了。
匆匆吃完早饭，母亲就开始收拾拜年的礼物，因为今天要去看她的一个老姐姐-我的姨妈。母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掸了掸棉鞋上的灰，梳理了蓬松的头发，提上礼物，连同姐姐和我，一起上车出发。
姨妈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生人，是外婆的大女儿，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姨妈是家里的老大，在那个年代，日子都很苦，缺吃少穿的。长姐如母，她自然而然就要负担一部分家庭的责任，也好让后面的五个妹妹以及两个弟弟多一点幸福。
姨妈自小就患有小儿麻痹症，走路一瘸一拐，左手腕不能伸直，属于二级残废。年轻时就被嫁到了邻村，先后生了四个儿子。
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为了考验她，厄运接踵而至。几个孩子都还未成年，丈夫就意外离世，留下她一个残疾身，独自拉扯着四个儿子。
大儿子以农为主，种桃树，养奶山羊，日子倒还过得去。二儿子生下来身体底子就差，年幼经常患病，二十多岁就走了。三儿子刻石碑为生，算是手艺人，收入可观，至少比务农要强很多，但却在一次送货途中，几吨重的石头从车厢滑落，塌死了。最后小儿子继承了三哥的一切，包括媳妇、娃，甚至那门手艺，默默承担起了这个临时家庭的所有。
小儿子比我大好几岁，我叫他民哥，他的故事更让人不敢相信。民哥过继的媳妇跟别人跑了，还找了好几年，但杳无音信。后来，在媒人的介绍下，又娶了一个媳妇，还带着一个小女儿。一家人为了期待以后过上安宁的生活，给女儿改名叫宁宁。但时间不长，这个媳妇就因为患病走了，同时也花光了民哥多年的积蓄，民哥把她和前任丈夫埋葬在了一起，独自承担起了这个非亲生女儿的生活，直到本科毕业参加工作。然而去年11月，我们又突然得知，二十多岁的宁宁患上了胰腺癌，正在进行化疗。
作为一个四肢健全的正常男人，当我了解到这些情况后，都感觉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很难想象，姨妈就是在这样悲惨的一个环境下，坚强而又挣扎地活着。
中午的阳光格外的明媚，车子到她家门口，民哥正在石碑上刻字，姨妈在远处静静的盯着来车的方向，那神态有点恐怖。可能是逆着阳光，一直也没认出来者何人。她耳朵也不好使，我和姐姐叫了两声，她还是眯着眼睛，傻傻的望着我们不作声。到了跟前终于意识到是亲戚来了，才热情的招呼我们进了家门，嘴里还不住的喃喃自语道：“我现在老不中用了，就是个瓜瓜(傻瓜)，活着就是害人哩。”我们都赶紧笑着安慰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幸福还来不及呢。”
母亲搀扶着姨妈，一步一颠地进了房子。房间里两张桌子随意放着，中间空着的地方散落着数把椅子。紧贴门边上是一个炭炉子，火也没生，好在外面天气好，房间也不冷。
大家随意坐下，民哥倒了几杯茶水，还特意摆了一个果盘在桌上，有橘子、花生和瓜子。话题还是从姨妈的唠叨开始：“我活着害人哩，啥也干不了了，么啥用了，哎!”她说了好几遍，眼睛里迸着泪花，我们只能大声不停的安慰她。母亲问她吃饭可好，她回答：“吃不下去饭，每天早上就是硬吃一个馍。”说完我们都笑了，能吃下一个馍就证明身体没问题，比有的小伙子饭量还好呢，她也会心的一笑，自己不知道又喃喃几句什么。
宁宁进来了，戴着一顶毛绒帽子，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格外的消瘦，整个人感觉一阵风都能吹走。她很有礼貌的问候了在座的所有人，声音很微弱。她是腊月二十九刚做完第三次化疗的，药水的杀伤力还没消散，她说嘴巴很苦，不住的吃着桌子上的橘子。听着她讲自己的经历，说到伤心处，眼泪就迸出来了。我也强忍内心的伤感，将眼泪逼回去了。
宁宁的事没有人给姨妈说，我们在这里谈论这些，老人家也听不见，或许她能感受到这种悲情，时不时的用手抹抹眼睛，然后再叹息自己老了没用了。
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久久不能说话，脑子里还是姨妈一家的事情，直到路口走错了才缓过神来。
姨妈是不幸的，在这种环境下挣扎了一辈子，她经历了常人不敢想象的苦难;姨妈又是幸运的，即使这样的环境，一直坚强地和命运做着斗争，她依然健在，享受着新时代的光明，真心希望每年的正月初三都能听到她的叹息。
2024年2月18日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