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场”一词,凡东北农村人,没有不懂的。
当玉米叶抱着玉米杆婆娑沙沙,闹着喊着要回家的时候,父亲就站在坝埂上一声吆喝:打场了。于是,在田里英雄了一春一夏葱绿茁壮的生命,就以秋的熟透,裹着芬红馨香,踏上回家的奔跑。
父亲的眼光早就看好庄东那块平坦的地儿,于是,他的粗犷嘹亮的“定下”,立即搅动了乡亲们巴秋收秋的心,这块地也就立马成了一庄人凝集的心胜。
做场,是打场的首要之必须。老辈子的传承,做场的活儿,是没人组织,也没人给付报酬,都是一庄人自觉的心甘情愿。清晰记得,晚饭后,秋风飒飒,人们就拿着镐、锹、耙子,笑呵呵地从自家门走出,齐到做场地。不等队长下令,就开始了男的刨(地),女的搂(地)与耙(地)的热火朝天。
土块儿拍打细粉了,地搂平了,数桶水就挑进场地,女人则拿着水瓢开始了往酥松柔细的土地上泼水,这叫“泼场”。“泼场”是女人的专属。月光下,母亲们则站在新地中央,右手从桶里舀出清凉水,而后向空中一扬一泼,那瓢水就像弧线一样在空中架起。月光下,亮晶晶,金灿灿,绝对是月明筑造的“虹”,继而,那“虹”又雨纷纷地珍珠般落下。东泼西泼,南泼北泼,空中编织了无数条亮空的舞带,那舞带只一色的银白。而母亲们则是舞美的中心,只一个劲地一圈圈向外泼舞,还一个劲地傻笑哈哈,从不顾及头顶的水淋淋汗涔涔。
月上中天,直径约50米的圆形场院泼完水,晾一会儿,父亲就把库房门打开,人们拿出几麻袋先一年收存的谷皮,高粱皮,黍子皮,在泼水后的湿地上均匀地撒一层后,磙子就上来了,这叫轧场。辊子扭扭,人声咯咯,月影朗朗,山村秋的调儿是从月朗星稀的做场曲中唱起,犹如轻纱般地笼罩。
开场饭还是要吃的,这也是不改的规矩。饭前,场一角,在竖起的高高木杆儿上系挂上高粱、谷子、玉米、大豆、黍子,每个物种上都拴着红布。月光下,人们在五谷前点香举香,举酒洒酒。令起,全村人都严肃地、齐刷刷地向月天大地跪拜,后向五谷鞠躬。大桶的高粱米饭挑上来,大桶的懒豆腐挑上来,大家东一堆,西一簇,有说有笑地说着丰年。敞开肚皮,可劲地造着高粱米干饭泡懒豆腐。这是丰收的饭,开场的饭。捧着碗里满满的月亮,就着秋晚习习的凉风,庄户人吃着一年中最盼望、最开心、最心胜、最幸福的团圆饭。
新轧的场,晾晒后干净、清爽、湿润,踩上去底儿硬却皮层软软。第三天早上,家谷鹂鸟枝头一叫,父辈们就从山的坡地上把谷子用扁担横挑着,立挑着像游龙一样飞奔下来,一铆劲地挑进场院。四五天,高粱、大豆、黍子就绕场圈垛。那时,母亲们就摊坐在垛前,头戴草帽或蒙着围巾,左手掐着谷把,右手握着把寸(掐谷穗的方形刀片儿),说着笑着,把成捆的谷子揽在怀里,哗哗地掐起谷穗来。干活麻利的女人,一早上就能掐三四十捆。太阳出来了,山村一片红艳,男人们则拿着木制的叉子,开始了摊场的热闹。
接近晌午,三、四头戴着蒙眼、笼头的毛驴各自拉着辊子上场了。牵驴的人戴着大草帽,右手拽着长长的绳子,左手拿着红缨头的鞭子,对驴吆五喝六,驴就拉着辊子,吱吱扭扭以绳长为半径狂轧所晾晒之物。那场面挺壮观的:牵驴的原地转圈,互相打着招呼,骂着俏,甩得鞭子啪啪响。三四头驴在鞭子的催赶下,一齐绕圈律动猛跑。各自领地内,或东或西,或南或北。辊儿扭扭,驴儿咴咴,轧物灰糠飞扬,沙沙作响,其场面决不亚于沙场秋点兵之当年。拿叉子的追着辊子紧撵、紧翻。各干各的活,互不相干,流水作业。这样的劳动,中午通常是不休息的,都是母亲们送饭到场院。赶上星期天,我们小伙伴们也来凑热闹,瞎捣乱。脱去衣服,爬上粮垛,扎进草堆,藏猫猫,耍孙猴,扮鬼脸,拼命追逐跑闹,汗淋淋,惹来大人一阵吆喝和嚷骂,我们才不管他们那些“大烟袋”呢(不理不睬)。经过摊、晒、轧、翻、扬、筛,人们往往需干到太阳压山。那时候,父亲派人按家一招呼,那些闲人就拿着口袋到场院来分粮食了。我在父亲的帐本账页上清楚地看到:1971年9月3日,分红高粱21斤(每人),9月4日,分谷子19.5斤,9月5日,分白高粱18斤,9月6日分黍子5.5斤,黄豆8.2斤,青高粱11斤……这就是农民一年的收成和一家的口粮。于是,那沉甸甸的血汗就被我父母们从场院里欢天喜地背回。
苫场,是避免不了的事。辽西的天挺不遂人愿,夏天,庄稼需雨水时,它不下。秋天,雨是没啥大用了,它却紧来,一场不了一场紧下。有时还下得挺大,雷腾火闪的。雷声就是命令,那时,不管你是吃饭,还是忙活计,也不管你离场院远近,都一抹撂下所有,全都疯一般地齐奔场院。抱的抱,堆的堆,苫的苫,盖的盖,吵吵八呼,追天赶时。身穿梭,步嗖嗖,整场都是奔跑的赛点,还有呼嗤带喘的汗沫流水。那时苫布和塑料布没有或少,于是,父亲们就干脆爬上粮垛,用谷草苫。母亲们也纷纷地跑来了,她们抱着破被子,在另几垛上全心地蒙盖着。要知道,这场院的粮食就是老百姓到嘴的口食。那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多抢出一颗粮食,就等于多抢出一颗生命。
场院,是分秒时针布满的圆盘。如今,时光在它上面兜兜转转已过去五十余载,可抹不掉的记忆中总有我父母在场院里忙碌岁月的刻印。眼下,又到秋天,打场的月光又对了天,我总是忍不住地向当年的场院地深深望去,多想梦幻与奇迹般地再看到我逝去的爸爸妈妈在场院里穿梭的身影。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白日梦般的痴心妄想!因为他们与岁月一起都淡去了,消失了。现身旁那块我父母们曾经战天斗地过,声声不息的场院地,已奇迹成眼前脚下楼区的灯火辉煌,还有唱了39年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的一片明艳……
2020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