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我的姑姑骗着嫁给你爷爷的。”这是当年我和奶奶聊起她跟爷爷婚事时，奶奶说的第一句话。
奶奶18岁那年，村里与她年龄相仿的闺女都陆续出嫁了。可奶奶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太姥姥急红了眼，遇到七大姑八大姨，张嘴第一件事就是求人家给奶奶保媒。然而，始终没有着落。这天，嫁到外村的奶奶的姑姑回娘家探亲，太姥姥抓住机会，就把这个棘手的问题交给了她。奶奶的姑姑办事效率很高，没过几天就带着她村里一个男人的信息，回来向太姥姥汇报。
“嫂子，这个男的21岁，比咱家闺女大三岁，年龄挺合适，家里弟兄四个，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姐姐嫁到咱村北面的后头村，他妹妹也大了，能帮家里干活了，他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在大连做买卖，挣了不少钱，家里去年还买了15亩地……”
她说得是眉飞色舞，太姥姥听着喜上眉梢，这可真是良婿人选啊，能落在咱头上那就是缘分啊!“赶紧把咱闺女的生辰八字送过去，让他们家人看看合不合适。”奶奶的姑姑午饭都没在娘家吃，颠着小脚一路小跑赶回了村里。当时，我奶奶未来的婆婆，正在为一家老小的午饭吃啥发愁，就听奶奶的姑姑老远在喊：“大嫂子，可把我累坏了，这一上午我连口水都没喝上，脚不沾地的两头跑，事成了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他婶子，快坐快坐，事成一定重谢、重谢!”
我奶奶就这样被她姑姑“骗嫁”给了我的爷爷，从此他们生活在一个村子。
我问奶奶，结婚前见没见过我爷爷，奶奶说那哪能见呢。她说她是结婚当天，才第一次见到我爷爷，“干巴瘦的身材，脸上没啥表情，说话也没个囫囵句。”
“那就是不好呗?”我问她。
“也不是不好，就是和你太姑奶奶说的差距太大，家里20几口人，就你爷爷一个男劳力，你大爷爷、二爷爷每家有六七个孩子，还有你太奶奶、太爷爷，一大家子人就住在现在你四奶奶住的那个老房子里。”
“那不就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嘛，能住的开吗?”
“凑合着住呗，孩子们晚上都是到邻居家借宿。”
不管满意不满意，嫁过去就是过日子，看着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不盖房子是真没地方住，于是，我爷爷婚后第一件事是一家人开始筹划盖房子。那时候盖房子没有现成的材料，爷爷就在干完地里活的时候到后山打石头，打完再往山西面自家地里背。一年后，我爷爷用他自己打的石头在自家地里盖起来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再一年，我爷爷又盖起了三间房。这时候，我大伯出生了，我太奶奶主持分了家，我爷爷把新房给了我大爷爷和二爷爷，老房子给了我四爷爷，他自己买了他堂叔家的旧房子。
“怎么我爷爷盖房自己不住?”
“你爷爷出了力，但钱都是你几个爷爷在外面做买卖挣的。”
我觉得不公平的事我奶奶说起来，却好像很应该。
“咱家不是有十五亩地，怎么还是贫农?”这是我小时候问过的问题。
“咱家那些地是一大家子共有的，分到每个人头上不到半亩地。”
后来我知道了，半亩地是分家时候均摊的数，那时候还没有我爹、我姑姑他们几个。
“唉!那些年是真穷!你爹上中学要五毛钱我都拿不出来，你姑考上卫校，我把家里所有的布票都找出来还不够做一床褥子。”
提起那些年，奶奶总是叹气。
“我和你爷爷从早干到晚，一家子人还是吃不饱，俗话说穷争饿吵，那些年可没少吵架。”
“我姑姑说你欺负我爷爷，是真的吗?”
“你爷爷脾气看着好，上来犟脾气也够人受。”
这是奶奶和爷爷几十年的生活，天好在地里劳作，下雨阴天也不得闲，不是搓麻绳就是编筐编篓，吵架拌嘴是常态，只是一个劈头盖脸骂人，一个低眉顺眼地不说话，总有那么几次，老实人逼急了也会搞出点大动静。
伺弄土地一辈子，我爷爷是我们村公认的种地好手。村里哪家地里的活忙不过来，或者不知道那个季节庄稼怎么种，都会找爷爷去帮忙，那时候农村帮忙干活没有报酬，顶多干完活招待喝两盅老白干。我小时候经常看见奶奶扶着东倒西歪喝醉酒的我爷爷，边走边骂地往家走，回家后费力把他扶上炕躺好，用湿毛巾放在爷爷的额头上，我当时偷偷躲在门外，边看边想：骂他不是应该不管他吗?
我最小的叔叔是我奶奶四十多岁时生的，我奶奶说当时她以为自己得了病，请邻村再三大夫把脉，再三大夫说喜脉，我奶奶差点破口骂他，“这不胡扯嘛，多大岁数还能是喜脉。”奶奶把一腔怒火洒在爷爷身上，爷爷自此被赶到大队饲养室住宿，一直到大集体解散，他老人家才搬回家。
爷爷奶奶这一辈子生了十几个孩子，有一大半夭折了，说不上每个孩子的离世他们都会很伤心，但小姑姑的去世绝对是他俩一辈子的痛。小姑姑自小身体不好，这可能是她性格温柔的一个原因，爷爷奶奶吵架也罢动手也罢，小姑姑是劝劝这个，说说那个，不像其他几个孩子总是觉得奶奶不对。爷爷犟脾气发作过后肯定会后悔，奶奶为一点事就大吵大闹，事过后心里也会不舒服，有小姑姑这个小棉袄这么一调解，那些年架吵的明显少了。可惜，小姑姑只活了23年，爷爷一个人找地方把小姑姑的骨灰埋了，奶奶偷偷和我说：“应该是在咱家祖坟，清明节你千万别忘了喊你小姑回来拿钱。”
小姑姑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爷爷奶奶不吵架也不大说话了，我看到很多次奶奶边缝补着衣服边掉眼泪，爷爷如果在这时候进门总是掉头就走。
“你这是干啥去呀?”“找死老头子回家吃饭。”这是二十多年前我们村常见的画面，八十多岁的我爷爷总是天一亮就拐着个篓子上山，春天随手挖点野菜，秋天捡拾点别人落在地里的庄稼，冬天带回来的是把柴草，老头儿看着太阳回家，老太太看着钟点做饭，两个人一辈子，好像很不合拍，又好像很合拍。
我爷爷过了九十岁还是去逛山，只是篓子里带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少，我们回去看他时他说：“今年不知怎么一点劲也没有，一点东西就拿不动。”
春天到秋天，我奶奶还是天天到地里喊他吃饭，那年冬天天挺冷，我爷爷走不动了，他把我们叫到一起，说：“老大老二的孩子都结了婚，老三的小子还没找媳妇，我这个老房子应该有宅基地，老大老二没意见的话留给老三的小子吧，到时候能换个宅基地盖房子。老三，你两哥哥岁数都大了，往后你妈这里你多跑跑，水缸里的水常给你妈换换，东面的菜园给你妈种着，她吃菜方便。”
过完九十一岁生日没几天，爷爷走了，我奶奶一滴眼泪没掉，说“走了好，少受罪。”
我妈背后对我说“看你奶奶，怎么能这样说。”
爷爷走后奶奶最大的变化是一日三餐不像我爷爷活着的时候那么规律了，总是想起来就吃点，想不起来就不吃。
清明节放假，我给爷爷上完坟后去看奶奶，她问我“怎么这么晚过来?”
“我先去给爷爷上了坟。”
“给你爷放酒了没有?他就爱干完活喝两口。”
“放了，你不是讨厌他喝酒吗?”
“他干了一辈子活，没享啥福，看着你们一个个不彪不傻的，他不会说好听的，不过心里高兴，愿意喝就喝点吧。”
我奶奶是在我爷爷走后第十二年去世的，那一年她100岁，按照她的嘱咐，我们把她结婚那天穿的那件玫红色段子面褂子给她贴身穿着，那件衣服用了密密麻麻浅绿色盘扣，红绿相间，虽然过了80多年，看起来还是颜色鲜亮的像新做的，只是褂子的右下角有一块20厘米见方的缺损，我姑姑说她问过，奶奶说是剪去给我大伯做鞋面用了。
“你说我奶奶这件衣服怎么保管的这么好?她为什么要让我们给她贴身穿上这件衣服?她爱我爷爷吗?”我傻乎乎地问姑姑。
“不知道，只知道她常骂你爷爷。他们在一起过了八十几年的日子，不就像这密密麻麻的盘扣，不用力想怎么理的清，爱不爱的有啥要紧的，死活惦记着，这不就够了。”听了姑姑的话，我懂了，这就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