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夏来保孩子吟诵着白乐天的小诗,一边念一边咂吧着嘴。小家伙已上三年级,淘得很。虽说脑瓜子顶聪明,可贪玩。这不,明天老师要求背诵,他才不得已掏出课本,假模假式地背起来。家里常年酿酒,村里常年酿酒,镇上常年酿酒,他是带着酒香出生的。夏来保疼爱幺儿,爷爷夏传铨更爱。小家伙还在牙牙学语时,夏传铨就舀来清酒让他闻香。小家伙神奇得很,只要闻到酒香,他就安静了,再不躁动,也不哭闹。屡试不爽,百试百灵。这孩子长大了不是酿酒师傅,就是品酒专家。夏家后继有人了。夏传铨有五个子女,其他都不教,他们也没兴致。唯独对幺儿夏来保情有独钟。夏来保本来兴趣不大,家里也就是个酿酒作坊,空间就那么大,不好施展,也不便腾挪。你的出生即决定了你的命运。他想挣脱,换一种活法。整天围着酒缸打转,对着酒曲发愁,何年是个头。他已打定主意,中学毕业,就跟同学去闯世界。世界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十八岁出门远行。他以为很富诗意。高中一毕业,就和同学背着行囊走了。走得很决绝,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偷着走的。如果让父亲夏传铨知道了,非要追着打。夏来保像那时的许多热血青年一样怀揣梦想在商海里沉浮,踢腾,试图挣来金山银海。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来到北京,第一晚就弄丢了钱。他想哭鼻子,但现实不允许。这不是家乡,也不是父母之邦,容不得脆弱。他必须想辙,弄到订单。家乡的刃模具行销全国。许多博望人埋下头,纳下性子,躬行在祖国大地,大江南北,黄河上下。他不能怂了去。博望开了很多刃模具厂,都还不上档次,不成规模。都是肩挑手扛,一尺一寸地运过去。那些刃模具闪着寒光,带着热度,揣在背包里,有时发出咣当的响声,好像在提醒主人,他们来去的目的,行走的宗旨。刚开始,夏来保不知深浅,凭着一腔热血,满腹豪情,要干出点大事,挣个脸面。无奈现实很残酷,但他没有晕头转向,痛定思痛,他觉得轻浮了,怠慢了,没有找准目标,就稀里糊涂像绿头苍蝇乱撞一气。总是吃闭门羹,总是被严词拒绝。他一度非常失望,打不开局面,赢不了市场,他就要打道回府。作为年轻人,不仅里子丢光,面子也折尽了。回家去,面对亲朋好友,注定颜面扫地。他狠下心来,住着地下室,吃着方便面。地下室阴冷潮湿,关着厚重的铁门,自己就像重刑犯。晚上回来,看到铁门咣当关死,心里就一紧。他想反抗,可内心缩成一握。他蜷在床上,胡乱睡一觉,第二天又强打精神继续推销。别的没学到,学到了厚脸皮。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喊得很勤,显得格外亲切。慢慢地摸出了点门道,他的生意渐渐好转。阴郁的脸也爬上了笑容。几年下来,竟然小有收获。
刚出门时,本以为不想家,可是没过几天就想得厉害。想父母,想哥哥姐姐。他们一笑一颦都那么亲切,一言一语都那么甜蜜。想家里的田地,田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是否收割,想糯稻是否倒伏。风雨无情,不时欺辱高个子糯稻。还有病虫害,也趁机使坏,让糯稻减产,枯萎,直至沉寂。酿酒全靠糯米,糯稻减产,糯米就少。糯米一少,酒产量小,挣头就不多。想鸡鸭,想猪狗。大黄应该还好吧。大黄和自己最亲,每次放学回来,它就老远地迎上来,摇头晃脑,舔舔脚面,闻闻衣袖。每当此时,夏来保就蹲下来,抚摸它的头,拍拍它的背。大黄满足地跟着自己回家。有时人来疯,还在田埂边撒欢,追着紫蝴蝶,追着红蜻蜓。紫蝴蝶飞到远处,红蜻蜓飞到高处。它只好“汪汪”地叫唤,表达复杂的情绪。
夏来保其实有雄心,心里已有规划。他希望通过走南闯北,积累点人生经验,积聚些创业资金,好回来壮大酒业。祖祖辈辈守着这一份家业,四五代了,依然还是小作坊。听父亲絮叨过,家里从清朝道光年间就开始经营酿酒工作,一直就这样,不上规模。养活一家十数口。遇到荒年,碰上灾月,一家老小都很凄惶。
只有走出去,有了对比,有了认识,才觉得家乡的好。几年下来,夏来保也算挣了些钱。可这些都是辛苦钱,血汗钱,是一声一声叫卖换来的,是一子一子省俭攒下来的。他不舍得吃叉烧包子,也不舍得下大饭馆,更不常喝酒。其实想喝酒。自家就是酿酒的,怎么能拒绝酒呢。虽说酒量不大,三五两还是不成问题的。有时实在累了困了馋了,就买点红星二锅头解解乏过过瘾。怎么都觉得家里的酒好喝。一阵子没喝,就想得慌。真的,从心底里想。那种滋味不好受,百爪挠心,千蚁蚀骨。
夏来保再忙,每年都要回家。美美地吃上几顿,美美地喝上几碗。父亲明显地苍老了,腰也躬了,背也驼了。他眼眶湿润了,每次外出,千般不舍,万般无奈。母亲跌了,母亲伤了。随着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他的牵挂更多了。他得回家,越早越好。钱挣不够,挣不完。他已完成了原始积累。
02
父母在,不远游。此话不虚,夏来保知道,也懂得。哥哥姐姐们成家后,都各自过着小日子,他不能撇下他们。他要担起责任。将夏家酿酒作坊开起来,开出去。他已打定主意。
父亲夏传铨是酿酒老师傅,干了几十年,也是品酒高手。刚出缸的新酒,在他嘴里过滤一下,只要舔一口,咂吧咂吧,就知道酒的好赖,酒的品相。做酒工序复杂,不下二十道。每一道看似简单,其实都不容易。选择糯米原料就很讲究,要粒粒饱满,颗颗晶莹,不能有杂质,有野稗。如有杂质,影响酒的纯度,酒的品位。当然还有浸泡、沥水、蒸煮、冷却、淋放、下缸、拌曲、搭窝、糖化、出浆、压酒、浇缸、压榨、打耙、勾兑、过滤、沉淀、检验、储存等等二十多道工序,每道工序都是手工活、精细活,来不得半点马虎。哪一点疏忽,有一处怠慢,酿出的酒就不合要求。其实每一缸酒都略微有点差别,外行人是尝不出来的。父亲夏传铨不仅酒量好,品酒工夫也了得。每缸酒都要尝尝,然后评头论足。这缸酒的糯米有极少数霉变,影响了纯度,影响了口感。夏来保也舀了一些尝尝,跟别缸没有区别啊。娃娃,你还嫩着呢。品酒不是一天两日就能学会的,靠的是口感,是舌头。每个人的舌头好像一样,其实大不一样。上面布满了味蕾,可感知事物的灵敏度却是不同的。那缸酒糯米很好,接受了充足的光照,非常饱满健康,再加上横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清冽甘甜。两者一结合,真如天作之合。为什么茅台酒好,好就好在水。那里的水独一无二,与别处不同。只有茅台镇的山泉水才能酿出茅台酒系列。一样的配方,一样的操作,在别处酿出的酒口感总要差些。我们做不出茅台酒,不是没有这个技术,当然技术也很重要,最关键的是没有那个原材料。横山泉水也很好,不过还是有些矿物质,影响了口感。茅台酒我也喝过不少,也去过贵州茅台镇,参观过酒厂。做工大同小异。别看做工差别不大,就那点差别,出来的酒就不一样。不服不行。我们做不到,真心佩服。人家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登峰造极,没法比的。
父亲夏传铨一番话振聋发聩,给了夏来保狠狠一击。夏来保本以为仗着祖传秘方,酿酒很简单,得心应手。但事实却不是这样。不然要品酒师傅干嘛?就是通过他们的口感品出细微差别,品出酒的优劣,品出酒的档次。夏家这个酒,不能吹牛,只能算是中档,还达不上高级。不会喝酒的人喝什么酒都一样,会喝酒的人只要舌头一沾,就知道酒的好孬。
来保,咱家酿了这多年,为啥一直上不去,就是技术上还不过关啊。你要成心想学,继承家业,那就要苦练内功。可不敢大意,蒙混过关。现在会喝酒的人越来越多,对酒的档次和品位要求越来越高。你在外闯荡多年,也该知道产品的质量是生命之源,壮大之本。我已老了,也快干不动了。如果有一天我倒在酒缸边,你就好好干,把这份家当接过来。夏家酿酒四五代了,不能到你手里失传啊!
在外闯荡十多年,夏来保才最终回到父母之邦,回到叶家桥,回到赵甸村。曾经叶家桥商贾云集,是南北要道,车水马龙。叶家桥上多少大户人家,许多跑船的,做买卖的,在丹阳湖上往来穿梭。丹阳湖上帆影点点,叶家桥边人声鼎沸。这座桥建于明朝弘治年间,工艺精细,气势恢弘,是连接当涂到溧水官道上的重要桥梁。
在水路比较发达时,这里很繁华。夏来保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一道去叶家桥玩耍,炸油条,卖麻花,炕烧饼,摊烙饼,煎油果一家连着一家;卖甘蔗,卖瓜子,卖花生,卖玩具,套圈的,射击的一处捱着一处。还有卖米酒的,大缸装着,用红绸布覆盖沿口,卖一斤舀一斤,卖八两舀八两。吆喝声此起彼落,往来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好不快活。城市里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很小,夏来保就长了见识,比山里娃圩中仔眼界开阔得多。新市曾经多热闹,不知从何时起衰落了,逐渐老旧,留下一些历史遗存。叶家桥就是见证。天气转暖时,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叶家桥上放风筝,春风吹拂,两岸绿柳依依。岸边大片的桃花姹紫嫣红,鲜艳欲滴。再晚些,油菜花次第开放,金黄一片,蜜蜂纷纷飞来,落在菜田里。好一幅水墨山水画,不要丹青涂染,不要妙手点题,自带一股清香。只要到了北方,到了大西北,才知道这里多么美,多么让人留恋。姑娘扎着粗辫子,甩在脑后,撑着油纸伞走在田埂上,走在青草丛中,非常辣眼,勾魂摄魄一样;小伙穿着中山装,身材挺拔,在农田插秧薅草,劳动的场景多么动人。少年时不觉得,青年时也不觉得,人到中年,才感到这是一幅非常感人的画面。
糯稻早早地插进田里,人们不时呵护着,生怕倒伏,生怕干了,出不了浆,结不了穗。到丰收时,家家户户粮仓堆满了。那时拉着板车去收,这家五十斤,那家一百斤,不几日就收到很多糯米,用麻袋装着,驮回去。沉沉的米香,暗暗的酒味。从稻米到清酒,中间隔着一个漫长而琐碎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像女人怀胎,要很久很久才能生产,诞出健康的人儿,诞出合格的酒水。酒透着香,弥漫着甜。出酒时最令人欢欣鼓舞。全家都围在酒缸边,用手招着闻香。酒香是最香,比饭香,比花香,比妙龄女子还香。酒出缸后要沉淀,最终变成清酒,才舀来喝。家里人人都会喝酒。夏来保很早就会喝酒。酿酒人家不会喝酒,那算什么回事。父亲夏传铨一餐能喝一斤,他很节制,从不多喝,一般半斤有余,就自觉地合上瓶盖,推开酒杯。无酒不成席,无酒难承欢。夏来保多半大时就陪父亲喝酒、品酒。父亲也教他一些品酒技巧。他渐渐地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品酒。
离家多年后,又折返回来。家乡的臭干子忘不了,家乡的馄饨忘不了,家乡的清酒也忘不了。他必须打道回府,重操旧业。
父亲的殷殷嘱托,谆谆教诲让他不能不认真思考。外乡虽好,终究不能久留。两个哥哥都在外工作,姐姐远嫁了。自己必须要回来,注定要回来。回来后,就在叶家桥上走了无数个来回,思考前途和未来。这里已不是从前的叶家桥,模样大改。人们纷纷走出去,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父母年纪渐大,需要陪伴。有时他不在家,父亲独自喝闷酒,喝了半斤不到,就醉醺醺的。只要他在家,劳动一天,父子俩就对饮,边饮边聊。父亲在传授技艺,他劝父亲少喝点,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不比从前了,身体里解酒酶功能弱化了。父亲说你就是我的解酒酶,只要你在家,喝多少都不醉。他想起少时念过的诗:绿衣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天晚上,夏来保很晚才睡觉,和父亲聊了很多。父亲推心置腹的话让他很受用。他服侍父亲睡下后,才解衣就寝。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03
在青山沉睡多年的诗仙醒来了,峨冠博带,飘然而至。在叶家桥逗留了一阵,似有所思,又无所获。他摸了摸肚子,饿了。他好多年都没喝酒了,馋虫爬满了心扉。仗剑而行,看到黄发垂髫者,上前打问,这是哪里?老妪用姑孰话告诉他,嗲嗲,这里是当涂新市赵甸村,在叶家桥边上。叶家桥边酒幌飘荡,黄绸,红绸和黑绸,五色斑斓。远远地就闻到一股酒香,直钻鼻孔。他嗅了嗅,酒在何方,酒在哪处。
垂髫小儿嘴里含着棒棒糖,吮了几下,用手一指,就在那里。老妪接茬,不远,离此五里。从叶家桥上过,桥是古桥,有六七百年历史了。李太白左手摸了摸剑柄,右手捋了捋胡须,慨然而叹。不算老,不算老!再老老过老夫吗?
老妪掩口而笑,小儿吐出棒棒糖,唱着儿歌一蹦一跳地走了。身后留下脆嘣嘣的歌声:老头儿老头儿好,自称自己老,赛过身边叶家桥。叶家桥,几百年,风雨侵蚀仍不倒。叶员外,真叫好。修路架桥掏腰包,几百年来美名传,传到如今还不消.....
李太白十分好奇,叶家桥真有那么神奇吗?老夫倒要去看看。一生好入名山游,曾经手持绿竹杖,皖山皖水看个遍。横山横在眼前,清泉潺潺,细流无声。隐隐从耳畔响起,回忆过往,多么熟悉的声音。待老妪和儿童走远后,李太白踽踽独行,游走在江东大地。不久来到叶家桥。看到卖米酒的,心里一阵欢喜。他自称酒仙,见到酒就如见到至亲,别提多高兴了。他凑上去嗅了嗅,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香气惹人,香气扑鼻。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写的《将进酒》,不自觉地吟诵起来。酒肆上街铺边,人来人往,老头独颂,引来许多好奇的眼光。老头,你是从远古来的吧?怎么会背李太白的诗句?李白乜斜了一眼,不屑地打量着来人。客官,猜得不错,我正是从远古来的。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一阵清风徐来,一声鸟啼堕地,人们四散开来,各自忙活去了。空气里弥漫着快活的风味。叶家桥米酒听说过吗?那可是远近闻名的,保证你没喝过。有人故意激将他。有人打酒后,拎着酒壶准备离去。李白走上去,这酒不正宗,不是好酒。客人不悦,红着脸说,要不是好酒,我就倒进丹阳河里,准保醉倒鱼虾。说完就打开盖子,准备倒酒。李太白抢先一步,来到他的身边。这酒虽是好酒,但度数太低,仅能漱口。这话算是好话,那我就不倒了,给你喝吧。李太白捧起酒壶,打开瓶盖,扬起脖子就灌。一壶酒很快见底。哈哈哈,一阵狂浪的笑声。好酒,好酒。钟鸣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李太白喝完酒后,摔了酒壶,开始打起了醉八仙,并寻一空地,手舞足蹈起来。剑气森森,白髯飘飘。好一个酒仙。一圈舞动下来,老者喘息嘘嘘。围观者走上前去,问候他,老人家从哪里来啊?我从远古大唐来。吓得问话人一抖,难不成这是神经病人?看着不像啊!难道是确有其事?这不是做梦吧?问话人掐了腿肚子,晃了晃脑袋。真真切切。再问下去无益,估计老头是老年痴呆了,有些糊涂。
忽然一个中年人挤入人群,问道,您看着仙风道骨,语出不凡。如蒙不弃,就到我家暂住一宿。我家酿有米酒,可供您喝三天三夜。真是好心人!李太白答道。我就随你去。要是别家,我还真不愿呢。
天已黄昏,夕阳酡红着脸,渐渐地沉入山中。风也收住了阵脚,柳叶与枫叶都安静了下来,伸展着窈窕的身段,在静静地迎候。
老人家,家住哪里?姓什么叫什么?李太白捋了捋胡须,沉吟了一会,答道:家在五湖四海。姓李名太白。您老与唐朝的李白同名同姓,又很豪爽。
老夫就是李太白,从唐朝来的。这位中年人就是夏来保。他家酿酒多年,已传五代。他本人也乐善好施,喜欢结交朋友。也善饮,老少通吃。他看到老者,喝酒很厉害,心中高兴,就诚心邀请他来家里做客。看到老者说话很怪,又觉得好玩。他也不当真,既然愿意冒充,那就随他去。
晚上夏来保亲自下厨,炒了青椒鸡蛋,老腊肉蒸咸鱼,一盘瓠子,一碟辣椒薛津臭干子,一罐老母鸡汤,斟上陈酿,叶家桥酒。刚一打开盖子,李白嗅了嗅,这是横山泉水酿造的,这是精白糯米蒸煮压榨的。米是酒之身,酒是米之魂。好米碰上好水,就是好夫妻啊。这一对欢喜冤家总算门当户对了。你找对了米,也找准了水。这火是木柴烧制的,那火也透着香,柴香。柴香钻入蒸汽,蒸汽扑进水米,成就了好酒。
夏来保听了一阵讶异,果不其然。酒就这般压制过来的。酒曲是引子,就像是媒人,穿针引线,将酒给逼出来。酒是闺房女子,深藏其间,一般人不能见,莽夫糙汉更不能一窥芳容。他们是糠麸,是酒糟,是精华之后的渣滓。酒是水之魄,酒是米之魂。要经过十多道程序,走很多路,才能让酒水诞出。引以酒曲,让芳香醇厚的酒从米浆里钻出。
果然是酒中高人啊!不仅会喝酒,也会品,甚至会酿。说归说,真要酿起酒来,可不是这么简单。嘴上功夫行,手上功夫不见得照。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酒曲是独家配方,好就好在这里,特别也就特别在此处。天下酒如果都一样,那还酿什么酒。一样的水,一样的米,一样的柴,不一定能酿出一样的酒。所谓龙生九子,各个有别。酒经不同人手,出来总有细微差别。平常人不得而知,只有真正的品酒师傅才能尝出。夏来保曾经带着自酿的酒参加品酒博览会,是为土法,本不敢登大雅之堂,他还是在妻子的鼓励和鞭策下,鼓足勇气启程。来到酒场,展厅金碧辉煌,映照各色酒瓶。瓶子里的酒发出醇香、浓香或酱香,甚至是淡淡的幽香,像搽了胭脂的女子,从瓶中钻出,弥散开来,让人心悦诚服。他真是开了眼界。酒瓶各异,酒水不同。各种酒一字排开,任人品尝。夏来保额头浸着汗,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杯酒,慢慢地呷了一口,品咂品咂,细细回味,一股清香漫溢肠胃,非常舒服。他一连尝了多种酒,感觉都有细微差别。有的像火,浓烈异常;有的像水,涓涓细流;有的像茶,甘冽清芬;有的像药,微苦微涩。他一路品下来,真是性格各异,特色鲜明。
品酒大会上,经品酒大师的评判和鉴赏,他的酒竟然获奖了。夏来保信心大增。要说喝酒,自己不在话下;说品酒,自己功夫还不到家。品酒的功夫是家学渊源,是父亲夏传铨一个字一个字教出来的。父亲曾经带着他买来各种酒,回家一点一点地品,区分出细微差别,然后讲给他听。品着品着,也有那么点感觉了。
04
在酒桌上,夏来保解下围裙,让十二岁的女儿添香给李太白斟满酒。玉碗盛来琥珀光,小家碧玉酥手香。煨一壶雪色,请君品尝。饮尽吧,忘掉他乡与故乡。李太白突然文绉绉起来,夏君听了莞尔一笑。
李太白就喝光了碗里的酒,抹了抹嘴唇,搛一块薛津臭干子喂进口中,咀嚼了几下,吞了进去。虽是家常之物,却精致而有品位。孔子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算是做到了。这臭干子,闻着臭,尝起来喷喷香。物有两面,人有里外。这臭干子也是符合辩证哲学的。老人家不仅是酒仙,也是诗仙,更是博物学家。连吃都很讲究。
夏来保继续斟酒,继续喝。夏来保边喝边说,武松要过景阳冈,连喝十八碗酒,醉倒后,反而力大无穷,打死了斑斓猛虎。人借酒劲,酒壮人胆。他要是不喝这酒,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人是在清醒与糊涂间才能做出平常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李太白沉睡太久,却不知这一档故事。听了他心头痒痒,脸上绽出笑意。你家的酒确是好酒,可惜劲道不够,烈度不够,狠性不够。漫说三碗,就是十碗八碗也不在话下。
夏来保解释说,现在不是好勇斗狠的年代了,江湖习气也要收敛了。酿一些温性酒,好售卖。毕竟自家靠酒吃饭。
李太白一连干了十碗酒,饶是低度酒,也撑不了多久。他慢慢地垂下脑袋,以手支颐。很快鼾声大起,睡梦中还在吟诗:
念着开元盛世米稻的金黄,想着天宝年头万木披霜
那一滴酒化作汩汩春光,那一滴酒化作滔滔梦想
那一滴酒化作腾腾希望,那一滴酒化作溶溶月光
那一滴酒化作沉沉稻粱……
夏来保醒来,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酒干了倘卖无,酒干了倘卖无……
他接通电话后,有人要订三桶酒,有人要买四罐酒。他慌忙起身,吩咐家人打包装车。忙过之后,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那人是李太白吗?也许不是,就当是吧!
他要驱车往马鞍山赶,那里有门面,酒客盈门。生意好时,酒都不够卖,他要去收账,准备扩大门面,将这个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的旗帜扛起来,扛好,扛稳,扛实。
他确信昨晚没喝酒,是在梦里陪酒仙喝酒了。早上起来确实没酒味,他不放心,用仪器测了一下,竟然是醉酒状态。
他拍着脑袋,自言自语,昨晚没喝酒,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家里每个房间都转悠了一次,瞄了几眼。他问父亲,家里没来客人吧?得到肯定的答复。他问母亲,昨晚没有吃鸡蛋炒辣椒吧?也得到母亲肯定的回复。
他只好请人开车。车子在田间地头行驶,一行白鹭升空,几只黄鹂鸣老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