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宁远心里不痛快,只有靠写作来消愁解闷儿。该写《螳螂的爱》第三部分“孤胆英雄”了:
宁远对妻子于秀莲说,他明天要去省会参加一个笔会。
乔小叶专程到省会火车站接宁远。乔小叶上身穿紧身淡粉色背心,下着超短牛仔裤衩,紧衬利落。乔小叶搂着宁远的腰,登上一辆公交车。乔小叶一路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着省会的变化。尽管她从小在省会长大,现在几乎都不敢认了。省会变化太大了,每天都在变化,日新月异。乔小叶一口地道的京腔。有人说她熬气。又如一个人长得不怒自威,京腔就是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熬气。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她在A市有意随乡入俗,改说普通话,并在里面掺杂些地方风味。
中午乔小叶请客。她知道宁远爱吃炸酱面。他们来到一家临近乔小叶父母家门口的面馆,登上木质楼梯。头戴雪白厨师帽的服务人员,在门口一字排开。一见客人,便凑乐一般拉着长腔吆喝起来:“两位——楼上的请喽!”吆喝得挺好听,像唱歌。这可是地道的北京炸酱面啊,加上美色可餐的乔小叶陪伴左右,这一切很自然地融为一体。宁远的心情好极了。又如面对大海,心胸必然开阔,他的胃口格外好。
乔小叶说:“一会儿我妺开车来接我们。”宁远好生奇怪:乔小叶在家最小,怎么又突然冒出个妹妹来?莫非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宁远浑身不自在。这算怎么回事呢?
乔小叶说:“没关系。小妹与我的关系绝对铁。她是个大腕,很开放。到时你就说,你来省会办事,偶尔碰见的。”
吃毕饭,宁远抢着买单。乔小叶说:“你太客气了。”说着,又站起来,“哟,小妹来了。”
小妹比乔小叶略高且白,微胖,大眼,和乔小叶的眼睛有几分相象,只是有些面老,眼角有明显的鱼尾纹。大模大样,高傲冷漠。乔小叶指着宁远说:“这是你宁哥。”小妹伸出手:“宁哥,您好。”说话慢声慢气,不卑不亢。话音略带一点磁性。宁远慌乱中伸出手,只握着对方的四个手指。小妹坐下来,掏出一盒白象烟,自顾自喷云吐雾,俨然一个阔太太。
小妹的坐骑是辆乳白色捷达骄车。
乔小叶问:“孩子呢?”
小妹说:“在她姥姥那儿呢。”
小妹把车开进某部队大院。到一幢楼下。上四楼。两居室。乔小叶说:“这是小妹的家。她跟妈住一栋楼。妈住西边的二楼,三居室。”小妹和乔小叶说几句话,又对宁远说:“要转商场言语一声,咱有车,别客气。”
乔小叶开玩笑说:“他算什么级别呀,专车接送。”小妹说:“官再大,姑奶奶还不伺候他们呢。好了,你们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看我们儿子去。”
煞时,这里又成他们的小天地。而且是在省会。宁远像在做梦。可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乔小叶说:“你先冲个澡吧。到我妺这儿,你就甭客气。这房子原是咱们的地儿。小妹离婚后,一直住在这儿。”
没想到,小妹竟是个离异的女人。宁远恍惚中思忖,乔小叶将来又会怎么样?是否也要离婚?宁远没敢往深处想。
宁远和乔小叶洗罢“鸳鸯浴”,宁远将乔小叶抱到床上。拥抱亲吻。宁远像只野兽。乔小叶举手投降。刚才还是飞沙走石,一会儿便风平浪静。
真没想到,这么文弱个人,竟这么厉害!乔小叶意犹未尽地爬在宁远身上,汗津津软乎乎的前胸,贴着宁远的肚皮:“你真像只大老虎!”
“一点看不出来吗?”宁远问。
“看不出来。要是能看出来,打死也不敢和你好。”
“为什么?”
乔小叶说:“怎么说呢?我只是想找个精神寄托。刚跟你接触时,看你挺忧郁的,又那么文弱,我好奇,一心想了解你,想逗你高兴。没想到我上当了!还有你那本书,他使我彻底了解了你。你是个好人。要不是你那本书,我也不会和你深交。了解一个人多难哪。我没时间也没那精力去了解男人。你那本书帮了我的忙。在最短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我认识了你。都是那本书!我上当了!”说毕,骑到宁远身上乱膈肢一气。“你个坏蛋,你个坏蛋!”宁远浑身的痒痒肉,实在难以忍受,一个劲求饶。乔小叶爬在宁远身上,盖公章一般,在宁远的脸上肚子上亲着吻着:“我爱你,知道吗?爱你!”
宁远吻着乔小叶那双令他神魂迷乱的大眼睛。他丝毫不怀疑,这就是李小雨(多年后,宁远参加诗歌笔会,并有幸与时任《诗刊》副主编的李小雨合影留念)笔下的那双《逃来逃去的眼睛》:
逃来逃去的眼睛
蛛网捕不住的
黑色精灵
它兴奋的羽毛
在最深的红晕背后
闪闪发亮
在一杯牛奶中
在凌乱的床上
在衣服的绉折里
这流浪的吉卜赛轻轻啼叫
哪里都有它
用火焰啄出的诱惑的爪痕
用子弹追不上它
用歌声追不上它
却发现
它正轻轻地
落在那颗心上
二
分局团委召开电话会议,要求各基层团委为青年多读书、读好书自学成才积极创造条件,届时将评比表彰一批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奖牌已经做好,请胡耀邦总书记题的词。分局团委毛书记在动员报告中,对宁远进行了表扬。去年,宁远在京南车务段搞得那个“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活动,声势大,有特色,效果好。今年,分局团委决定在全分局团员青年中开展这项活动。
宁远计划给各站团支部购置部分书籍,逐渐壮大青年读书会力量。他感到自己有实力拿到一块胡总书记题词的奖牌。再说,他这个试用期的“团委干事”,总得有点突出的表现吧?
会后,宁远向候迎松书记做了专题汇报。候迎松用鼻孔吭哧若干次,似笑非笑地说:“宁远啊,我们做政治工作的,一定要敏感。啊?要有超前意识。啊?你们,当然也包括分局团委小毛书记,啊?你刚才说什么?奖牌已经做好?啊?是胡总书记题的词?”
“是。”宁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胡耀邦总书记题的词。”
候迎松边抚摸眉心间的疤痕,边意味深长地吭哧着鼻孔。他突然又问宁远:“那奖牌是什么材料做的?全分局要做多少啊?”
宁远吓一跳,忙说:“我也不清楚。”
候迎松点点头:“我们要节约每一个铜钣呀!啊?”
宁远不解地点点头。
因为团委活动经费有限,搞一个像模像样的活动,须四处“化缘”,请行政、党委、工会助一臂之力。
当晚,宁远做了个梦,一醒来赶忙写在日记里头:
宁远怀揣“化缘”来的几百元钱,直奔乔小叶经营的那家书店。不大的一爿书店,尽管位于市区繁华地带,里面却颇是冷清。乔小叶坐在柜台前正翻看宁远的《曾经沧海》。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客户,又是熟人,乔小叶十分高兴。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儿,在书架前一溜小跑,来回穿梭帮着宁远挑选书籍。然后分门别类,打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包,一个站一包。结完账,彼此聊了一会儿。
乔小叶说话时,那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直视着宁远,就如幽深宁静的湖泊,使宁远顿生一种被吞噬淹没的恐怖。宁远想起自己那支离破碎的梦以及目前正在整理的小说《螳螂的爱》,脸不由地红起来。宁远努力保持镇静,却不敢长时间与乔小叶对视,每每是匆匆看乔小叶一眼,便左右扫视着书架。
乔小叶问:“宁远,问你个正经事儿。”
宁远见她十分严肃,冲她笑笑。
“我问你,五加五等于几?”乔小叶直视着宁远。
宁远以为乔小叶在开玩笑,问:“咋儿了?是不是刚才少付你钱了?”说着,又笑笑。
乔小叶仍旧紧紧盯着宁远:“坦克飞机大炮,五加五......你真的都忘记了?”
宁远用不解奇怪有些茫然的眼神看看乔小叶,勉强笑笑。为活跃一下气氛,他开玩笑说:“咱们又不是地下工作者,你是跟我对啥暗号哩?”
乔小叶对宁远嗔目而视,并用手厾点他一下:“你呀,和赵铁运一样,一点都不记事!......算了,说半天也是对牛弹琴!”
三
到车务段机关,宁远感受最深的是,会议太多,几乎天天开会。每每是一句话能说清的问题,偏要开上一天半天,纯粹在搞疲劳战术。这或许是保证政治畅通的主要领导方式。
上午,段机关分组讨论某领导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错误言论。
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离题了。有的说这个领导不稳当,到处呼搧,舞舞扎扎。有的说,人家个儿矮,主席台讲话,站起来才能看到一张脸,一坐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旁专心致至嗑瓜子的退管会主任徐进,耷拉着脸,眯着眼说:“不管人家个高个矮,在台上,就应该尊重,下台了,有错误说错误,你不能贬低侮辱人家的人格。要尊重人权,对不对?”
工会副主席魏善杰马上严肃地说:“你真是老糊涂了!现在正在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言论,你还敢散布......”
“魏主席,你说什么?”徐进将一只耳朵贴近魏善杰,皱着眉,“我这是散布?现在可不是文化大革命,逮谁给谁扣帽子。好家伙,还啊嘁--还批判?咱别吓唬人好不好?”徐进仍旧嗑着瓜子。
宁远早就看出来,徐进是强作镇静。徐进吃过这个亏。尽管他宁远那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行将就木”之时,但形势依然逼人。好象是上初中的一个春天,宁远放学路过杨树下的麦田时,发现一张32开印刷精美的彩色图片。拣起来一瞧,脑袋立时“嗡”一下。这竟是一张反动传单。上面有林彪及在职的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的照片。反面有一句话:林彪死了,你该怎么办?这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宁远及时将这反动传单交给村干部。他们接过后,仔细看看,小声议论几句。事后如何处理,便不得而知了。那时,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满脑子都是阶级敌人,他们“磨刀霍霍,亡我之心不死”。只是喊了半天“狼来了”,从不曾见过狼,未免有些遗憾。这次拣到的反动传单,意味着宁远与阶级敌人第一次间接“交锋”,权当是听到几声“狼嚎”吧。当然,宁远也曾险些栽了跟头。学校放假期间,宁远按学校要求,在家乡办了一期黑板报。内容很简单,就是写一条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写完后,他回到家里,竟有些坐卧不宁,本能告诉他,这条标语或许出现了错误,而且可能是致命的错误。他赶紧跑出去一字一字地进行核对,果然落了最最关键的一个字:“不”,一字之差,“颠倒黑白”,成了“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这可是篡改主席语录,与主席唱对台戏呀!这一个字,足以将他打成现行反革命,足以改变他甚至整个家庭的命运,足以惊天动地。所谓“一举成名天下知”。幸亏发现及时,才有惊无险。
后来,宁远曾因此患过强迫症。有一段时间,他时常患得患失,疑神疑鬼,杞人忧天,惶惶不可终日。听说一个同事冒领出差费,受到处分。他便“非常”自觉地进行对照检查。那段时间出差较多,报销差费比较频繁。每次报销后,总犯嘀咕:自己有没有记错日期导致重复报销?尽管报销单据上有领导和审核人签字,心里还是不踏实。他一度视自己为“自虐狂”,“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苦于不能自拔,非常无助和无奈,还感到有些可笑。现在尚有后遗症。倘遭到魏善杰指责的不是徐进,而是他宁远,他会像徐进那般“镇定自若”吗?
徐进刚来,又是老干部,人们都爱与他开玩笑。在座的见他当了真,便趁机起哄。
“咱们开批判会,正缺个活靶子,现在送到跟前来了!”魏善杰笑着说。
“瞧你老徐头坐的位置(恰在主席位置)。别看你这会儿是主席,开完会就让你滚蛋!”身兼数职的工会主席陆清风“叭”地拍下桌子。
徐进“嘿嘿”笑着:“不让干就不干,正不想干哩。‘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你们选接班人吧。咱这人,啊--啊嘁!保准好说好商量。”
候迎松最后做总结发言,他照例用鼻孔吭哧几下:“我早就说过,啊?做政治工作的,一定要敏感!啊?要有超前意识。”说着,扫宁远一眼。宁远不由打个激灵,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候迎松和他谈话时,谈及胡耀邦题写的奖牌,他态度暧昧,并说了些莫明其妙的话。莫非他候迎松有先见之明?
候迎松不无得意地讲道:“我原先讲的那个极力支持‘厉股份’的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就是咱们的胡总.....啊?胡耀邦同志.......”
魏善杰直冲候迎松竖大拇指。
宁远忽然想起分局团委已提前制作好的读书活动“奖牌”,不禁怅然若失。
面对错综复杂的形势如堕烟海的宁远,想起列宁说过的一段话,列宁在《给<火星报>编辑部的信》中谈到维护党的统一,避免党的分裂时指出:“……不该向党隐瞒正在产生和发展的分裂原因,不该隐瞒造成这些原因的任何情况和事件。不仅如此,不但不要向党隐瞒,而且尽可能地不要向局外的公众隐瞒。……开诚布公(широкаягласность)——这是避免可以避免的分裂、把已经不可避免的分裂带来的危害减少到最低限度的最妥善和唯一可靠的方法。”《列宁全集》(第八卷第87—88页)
当天下午,段机关支部召集全体党员讨论宁远的预备党员转正问题。让人家当着自己的面,评头论足,对宁远平生还是第一次。
当宁远念毕转正申请后,空气似乎凝固了一样,令人难堪的沉默持续了足有五六秒钟。宁远仿佛置身于缺氧的高原,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度“分”如年。这可是关系到个人前途命运的大事。
还是工会主席陆清风开腔打破了沉默。宁远好象捞了根救命稻草。
同志们的陆陆续续的发言,都是抱着非常负责的态度,对宁远的缺点优点,直言不讳。
宁远一身轻松,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又甩掉了一个包袱。他回到办公室,见一个胖胖的穿着一身迷彩服的黑小伙在屋里坐着。胸前挂着一枚周恩来银质头像。仔细一看,是田友云的男朋友乔云端。他是来办理团员关系的。宁远和乔云端闲聊一会儿。乔云端和陆清风的儿子赴老山前线,参加自卫反击战。他们在执行一项侦察任务时,活捉了三名“舌头”,两个人荣立三等功。一次战斗中,乔云端被一颗流弹击中大腿,幸未伤及骨头,回后方养伤,痊愈后转业到铁路。与战友分手时,陆清风儿子送他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周恩来银质头像。临上前线,陆清风送儿子两件礼物:即毛泽东和周恩来银质头像。
四
宁远到位于市区的A站帮助搞春运。
刚才还是喧闹的站台上,眨眼冷冷清清。这时,宁远发现站台上只剩下一位老人,一看竟是田沧海。他走路有点瘸。田沧海见宁远放慢脚步,有意在陪着他,便慢声慢气地说:“宁远,你不知道,人老了,尿频尿急。”说着不好意思地“荷荷”一笑。宁远说:“一出站口就有厕所,坚持一会儿。”田沧海说:“憋得受不了啦!”宁远只能好言相劝:“再坚持一会儿。”他们走下地道,田沧海指指脚下罩着铁箅的储水坑,又十分诚恳地征求宁远的意见:“宁远,我在这儿行不行?就在这儿,真的憋不住了。”又“荷荷荷”地傻笑。宁远笑着摇摇头。这是公共场所,别说大小便,痰迹纸屑都不允许有。田沧海的要求虽合情合理,宁远断不能答应。实在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田沧海的一泼尿,在这里变得简单而复杂。宁远见田沧海面有不悦,心里话:对不起了,权当是急惊风遇到个慢郎中罢。
宁远想,望梅可以止渴,望厕止得了尿频尿急吗?望厕更容易引起条件反射,使尿愈频愈急。都说“老小老小”,老了就如小孩儿。但并不等同于小孩儿。小孩儿可由大人把屎把尿,可以随地大小便。经常看到这种情形,当着众多旅客的面,小孩儿或自己或由大人把着拉屎撒尿。工作人员包括旅客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宽容。老人行吗?即使憋不住,人们也不能容忍他的“随地大小便”。尽管较小孩儿,老人尿频尿急,“随地大小便”的理由可能更充分一些。老人知道憋,虽不能说“让一泼尿活活憋死”,硬憋会憋出毛病是毫无疑问的,只是出于无奈,咬牙也得忍着。小孩儿不知道憋,也没那意识,放任自流,受不得半点委屈,再说大人也不允许他憋,甚至为了将他的一泼尿逗出来,千方百计,循循善诱,耐心疏导。
说起来,搞服务工作的,应最大限度满足旅客的要求。可是这须“立竿见影”的要求,如何能满足得了?此时,宁远真希望田沧海能“返老还童”。
当晚,田沧海到C站一下火车,就找于太太狠奏了宁远一本,说他当了官了,架子大了,翻脸不认人了。宁远管天管地,还管他田沧海撒尿放屁!
五
段党委召开扩大会议,讨论三月份段职工代表大会有关事宜。
分局团委毛书记曾提醒宁远,京南车务段团委该召开团代会换届选举了。宁远曾向段党委书记兼段长候迎松请示过,想借职代会的东风,捎带把团代会也一块开了。候迎松不同意,建议明年再开团代会。宁远一想,也是,自己还是个试用期间的团委干事,如何参加换届选举?
讨论完职代会有关事宜,候迎松又提出一个问题,让大家讨论。近日,东风煤矿组成演出队,要来京南铁路地区慰问演出,时间两天。阵容不小,足有三四十人。这三四十口子如何招待?
有人说,铁路并非我们一家,找个借口,推了算了。候迎松笑笑说:“演出队听说工务段吃住条件好,主动找上门联系,工务说演出是在俱乐部,俱乐部归车务,他们不敢擅自做主,将球一下又踢过来了。”
众人闻听,个个唉声叹气。
“工务真他妈的比泥鳅还滑!”徐进说。
“你刚知道啊?哼!”工会副主席魏善杰说。
“前两天还说得好好的,以后常来常往,精诚合作。这叫什么事儿?”陆清风无奈地两手一摊。
候迎松见扯得远了,便提议言归正传。
“那演员可不好侍候。个个细皮嫩肉的,还不是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嘴头刁着哩!”徐进主任撇撇嘴说。
“可不是,三四十个人,少说也下不了一千元钱!”乔树风经理说。
“钱倒没啥,在什么地方招待啊?啊嘁--最好的就是那个公寓食堂(属生活段)了,脏不拉几的,丢死人了!再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哪。弄不好,好心当做驴肝肺,落一大堆不是。”徐进说。候迎松看他一眼,笑得有些勉强。候迎松曾是生活段的党委书记。
“干脆,咱们庙小,盛不下那么大的神灵,挡回去算了。”陆清风看看候迎松,笑笑。
众说纷云,莫衷一是。最后还是候迎松拍板:“反正咱们就是这个穷家底,不必打肿脸充胖子。就在那个食堂招待,事先派人打扫一下,弄个‘几菜一汤’就行了。”
晚上,宁远在单身宿舍写完日记,闲看一会儿书,正要着手写他的《螳螂的爱》第四部分,老段长陆清风推门进来。他说,前几日给他的那本诗集《春江水暖》,他看过并做了修改,还给宁远写了几句话。所谓“诗集”,是组织团员青年写的,给头头脑脑一人送了一份。没想到老段长如此认真,不仅逐页看过,改正错别字,有的加了眉批,还附了一封短信,情真意切。
宁远时常想,陆清风所以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大抵与他喜爱冷水浴不无关系,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所谓“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六
第二天晚上,宁远到铁路俱乐部观看东风煤矿的慰问演出。
候迎松致欢迎词。候迎松站在尚未拉开的舞台帷幕前,整个身子笼罩在头顶上射下的几束刺目的灯光里。舞台下面乌鸦鸦的观众都做仰视状。宁远也不例外。
候迎松的致词是宁远起的草。此时宁远颇有几分激动。偶尔也想入非非,候迎松在朗诵自己的作品,或者说,候迎松就是自己的传声筒。可惜候迎松的嗓音有些嘶哑,本应是一篇声情并茂很可能赢得若干次雷鸣般掌声的欢迎词,下面几乎没有什么反响。令宁远汗颜的是,候迎松居然把“春寒料峭”念做“抖峭”。开始候迎松接过宁远的草稿时,曾小声过了一篇,听到他把“料峭”念作“抖峭”,宁远从侧面提醒他:“应该念‘料峭’吧?”候迎松皱皱眉头:“怎么能念‘料峭’?啊?不通嘛!春寒抖峭,‘春寒’什么意思?啊?就是冷!冷得发抖!对不对啊?啊?”更糟糕的是,候迎松在众目睽睽之下念着念着竟卡了壳,看了半天稿子也没辨认出来,只好蹦过去。这时的卡壳,立时引起联锁反应,就如你说痒痒,大家都不由地跟着挠痒痒一样,书记讲话的突然中断,使观众的喉咙也好象都发生堵塞,都出现了失语。宁远心里好难受。好端端的欢迎词,被候迎松念了个一遢糊涂。真是大煞风景。
有人事后编个顺口溜:候迎松好念错别字儿,宁远听了不敢吭气儿。
节目都是歌舞,中间穿插些笑话。几个年轻风骚的女演员,跳了一段印度舞。宁远把她们暗暗与乔小叶做一下比较,“春风十里杨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谁都不如他的乔小叶可爱!他在心中赶紧纠正自己:当然指《螳螂的爱》中那个乔小叶。
田友云代表铁路登台唱了一曲《十五的月亮》,她嗓门儿好,而且在感情上特别投入,大抵是想起了曾在自卫反击战中立功的男朋友乔云端了吧。
七
打发走演出队,车务段又马不停蹄开了三天会,专门讨论职代会文件。
讨论完毕,陆清风伸个懒腰说:“费这么大劲弄这些东西,谁看哪?”一句话道破天机。
紧接着召开段务会。提及一棕事,候迎松十分生气。前天晚上,Y车站清扫道岔不及时,扳动不灵活,影响排列进路,导致405次客车机外停车。无独有偶。前两天,A站刚发生了一起挤岔子事故,本有希望抹掉,这下完了。候迎松激动地站起来说:“素质太差,啊?差得不是一点半点!道岔扳不过来,也不事先给咱们打个招呼就擅自做主,往上汇报,啊?说是道岔里面挤了棉丝,卡了小石头!啊?你说说,这不是光着屁股推磨,啊?转着圈找事吗?这事故推还推不出去,啊?他硬往自己身上揽!猪脑子......”候迎松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一项决定:Y站站长老付调偏僻的D站任站长!由霍全顺兼任该站站长。候迎松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啊?你给他脸,他愣不要脸,你有什么办法?啊?”他对陆清风说:“明天晚上开电话会议,叫老付做检查。”又嘱咐道,“提前告诉他一声,别到时吓得吞吞吐吐,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闹笑话儿。啊?”候迎松颇为不满地瞥一眼陆清风,小声音嘟哝道:“这种人,为什么不早点把他拿了?啊?”陆清风笑笑,没有表态。
候迎松提议,段领导干部包片,段中层和一般干部包点。宁远包的点是Y站。
宁远被抽下来,帮段工会油印职代会材料。退管会主任徐进等几个人,紧锣密鼓,整整印了三天。那文件摞起来足有一米厚,占一间办公室的三分之一。
来参加会议的乔小叶端着保温杯,冲埋头印文件的几位笑笑,大声说:“好好干同志们!同志们辛苦了!”乔小叶不仅是职工代表,还是大会主席团成员。
“首长辛苦!”宁远冷不丁喊了一嗓子。可能是那些奇异的梦在作祟吧,他只要一看见乔小叶,心里便有异样的感觉,好象有股热流涌遍全身。
乔小叶“咯咯”大笑,指着宁远说:“瞧瞧,宁远这么老实的人,也学会巴结领导了!”宁远心里话:我说的可是心里话哟。
这时,跟在她身后的汽车司机于游阔,突然从背后搂住乔小叶的腰:“来同志们,让咱们以实际行动欢迎领导检查工作!”
徐进在一旁直乐。徐进窜掇宁远:“还不上前帮一把?我们都老了,使不上劲了。”宁远笑笑,终于没敢上手。
宁远分明看到于游阔在乔小叶的胸前飞快抹一把。宁远心里狂跳一阵。他忽然想起梦中那千娇百媚的乔小叶。他多么爱她!眼前的乔小叶是他梦中的那个她吗?但愿不是。
乔小叶笑着边挣扎边喊:“兔羔子,王八蛋!”然后扯着嗓门儿喊道,“候迎松--陆清风--你们都是怎么教育这群王八蛋的......”
大伙儿闹得直喘气才松手。乔小叶放下手中的杯子,整理一下衣服,向于游阔一伸手:“拿钱!”
“凭啥?”于游阔笑着直向后躲。
“想沾便宜?休想!拿钱!”乔小叶不依不饶。
于游阔只好掏出五元钱。乔小叶又向宁远一伸手:“宁远,你们别笑,拿钱!”
徐进有些难为情地笑笑说:“我们可都是本分人哪。”
“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白看?没门儿!拿钱!”
宁远他们几个“看客”一人掏出一元。乔小叶扬扬手中的十几元钱,命令宁远:“麻烦你跑一趟,买几包瓜子儿。”说毕,又“咯咯”大笑。宁远接过钱,不知怎么,心里又是热乎乎的。
见大伙儿围着一圈装订文件,像蜗牛,乔小叶骂一句:“真是笨死了!”说着,捋一下袖筒,猫下腰,绕着那圈足有几十页散放的文件,粘纸,装订,蜻蜓点水,那手尖仿佛吸铁石吸着铁块,一张张纸飞快向她的手指飞来,动作娴熟标准,干净利索,就像在表演。眨眼便装订了十几份。乔小叶端起杯子说:“就照这样干同志们,别一天到晚磨洋工!”
于游阔又开始起哄:“没说嘛,要想会,就得跟师傅睡!”
乔小叶“咯咯”大笑,扬长而去。宁远想,撇开别的不讲,于秀莲,乔小叶还有靳慧敏是同辈,于游阔做为兄长,和小字辈开玩笑应掌握分寸。和乔小叶开的玩笑是否太过分了?宁远,于秀莲曾侧面提醒过于游阔。谁知他大手一挥:“小叶喜欢闹,我又没啥恶意。我和靳慧敏一块上班多长时间了,我是啥样人,她最清楚!”
企业每年开一次职代会,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几乎成了单位各级领导一块心病。一旦把工作视为包袱或心病,发展的趋势必定是千方百计去掉这块心病或甩掉这个沉重的包袱,起码不会真心诚意地去抓这项工作。难怪人们说职工代表是“三手代表”:见面握手,开会举手,散会拍手。如果把职代会视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会是什么成色?
职代会对某些人就不是纯粹的形式了。就如战争对某些人是死亡,对某些人则是发财的好机会,“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职代会期间,是工会副主席魏善杰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会议前,他一直跑外,购置职代会用品。会议中,身为大会秘书长的他,自然是最活跃的人物。会议后,代表们领纪念品,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团团转。
工会主席陆清风在里间屋,即自己的办公室起草职代会文件。魏善杰也偶尔拿起刚油印的文件看一眼。对与他有直接关系的文件,比如有他大名的,或由他发言的文件,看得格外认真,稍不如意,便要宁远他们返工。他指着文件上自己的大名:“你看,一点都不清楚,不行,重印!”其他文件,即使名字印错,张冠李戴,他也不管。气得徐进背后直骂娘:“一个驴圣剁三节,哪节不比他长!”
宁远也直摇头:“这种人,谁也不说管管!”
徐进说:“也怪领导关键时候拿不定主意。去年,中层干部提正科级,魏善杰群众测评不合格。他听说后,找领导哭天抹泪诉委屈。如果那时陆清风、葛珊顺水推舟,一方面答应他,一方面给他施加压力,把他赶出段机关,下去当线路指导员,他也无话可话。如今,啊嘁!啊嘁!老魏级别提了,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这就是领导艺术。现在,老陆对魏善杰也是恨得没法,有什么用?自讨苦吃。做为一个领导,要懂得抓机遇。有个退休职工去世后,按有关规定,福利待遇都清算完了。一天,他闺女又找我,要救济费。我指指她手里那个盛满点心的网兜儿,说:‘我现在饿了,你给我点吃的吧。你那网兜儿里就有。’那闺女‘扑吃’一笑,走了。”
八
一年一度的职代会是车务段“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段机关兴师动众,打扫卫生,张贴标语,过节似的。宁远这个青年团头头,理应好好表现一下。哪里最忙最艰苦,哪里就得有他的身影。跑前跑后,直累得腰酸腿痛。来段出差的霍全顺站长一见宁远便竖大拇指:“好样儿的!”
临近中午,工作接近尾声时,候迎松指着院里一处已荒废多年的羽毛球场地,对宁远说:“下午,啊?找几个年轻人重新整理一下,刷上白线,让大家也活跃活跃。啊?”
事后,徐进对宁远说:“你忒老实!弄羽毛球场地,那是谁的事?是工会的事!凭啥叫你去干?再说,你撅屁股干半天,他们谁说你是?弄不好,还嫌你抢啊嘁--了人家的买卖哩!帮帮忙也行啊,你见他们谁露面了?见你挺为难,魏善杰跑回去拿了几瓶颜料,好象在帮你解决困难。啥事都给弄颠倒了!”宁远只有苦笑。书记的命令,谁敢不从啊。霍全顺说:“宁远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团委书记嘛,就应该这样。”
职代会期间,宁远成了打杂的,或者说,就是跑堂的店小二,他十分热情地为职工代表们端盘端碟。于游阔与乔树风凑一桌,推杯把盏喝将起来。
大伙儿下楼正准备收拾碗筷,听见于游阔和乔树风在一边一声高一声低地争吵不休。不用说,于游阔又喝多了。都知道他这个毛病,一喝多便没完没了地纠缠。乔树风不知内情,竟与对方较起真儿来。前几天,于游阔喝多了,半夜砸候迎松的门,扬言要“接见段长”,“找他们谈话”。如是者再三。第二天,候迎松到车站视察工作,于游阔仍未醒酒,跟在人家屁股后边,喋喋不休。
宁远巴不得这场闹剧赶紧落下帷幕。
宁远与徐进忙着书写标语。工会副主席魏善杰急匆匆进来,从兜里掏出一张约两指宽三寸长的红纸条,笑着说:“快快快,徐主任,落了个人名。”“谁呀?”徐进有些不耐烦地问。魏善杰笑着看看在别处忙活的宁远一眼,将嘴贴近徐进的耳朵,轻轻嘟囔一句。徐进边听边眨巴眼睛:“说写上小宁不就得了,好懒也是个头头。”徐进大笔一挥,写上宁远的名字。魏善杰不等晾干,便拿走了。等一会儿,魏善杰又匆匆赶来,将宁远唤至没人处,拍拍他的肩膀说:“候书记让你在下面找个座儿。”
“下面?啥下面?”宁远不知何意。
“主席台下面呀。”魏善杰颇有耐心地给他解释,“原来把你安排在主席台上了,可书记说......”
宁远忙说:“没啥,这有啥?”但心里却不是滋味。
九
宁远的自尊心越强,越容易伤害。这可能是他致命的弱点。
初中同学田友众曾当宁远的面揶揄道:长得真他妈难看!单眼皮,脑门那么窄。尽管宁远是个破小子,毕竟到了爱好的年龄。同学的话太伤自尊了。
长宁远十几岁的于游阔,常来宁远家玩儿。于游阔留着偏分头,遮住宽宽前额的一部分,就像新鲜苹果上的一片叶子。他一边用手理着额前的头发,一边盯着毛主席像,说:主席的前额就是宽!言外之意,自己的前额也不窄啊。他们的视线每每由主席的前额转移到他的前额,然后由衷赞叹一番。差不多一个冬天,他都是穿着一件破旧的补丁摞补丁但非常干净可体的半大棉衣。令他感到无比自豪的,除了他那可与主席媲美的前额,再就是这件透着艰苦朴素的半大棉衣了。
独处一室时,宁远总是对着墙壁上的伟人像发呆。看人家的脑门儿,宽阔饱满还闪着亮光,那都是智慧的象征啊。对着镜子形影相吊的宁远难免有些相形见绌了。他忽然想到一句名言:和尚都是人做的。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后来他开始主动地自觉地采取行动。他对着镜子,拔草一样,一根一根拔着前额的头发,土法上马,自己给自己整容。他要亲手开发自己的智慧,立下愚公移山志,拔一根就会少一根,自己的前额就会宽几许。他忍着疼痛拔呀拔呀,好像额前那浓密的黑发是一片令人讨厌的茅草或乌云,“总为浮云能敝日,不见长安使人愁”。现在那些前脑门特别宽,几乎宽到头顶的人们,千方百计用残存的几绺头发去遮掩,结果欲盖弥彰,犹如乌云遮不住太阳。殊不知,这曾是少年宁远崇拜的偶像。他们拚命抹生发乳,想当初,他会拚命撒“除草剂”。
经过一番革命加拚命的“大清理”“大扫荡”,宁远发现在脑门与头发间出现了一道手指宽的“无发区”,仿佛画了一道淡淡的黑墨水。于游阔发现后,颇是惊讶,问他,是否遭遇了鬼剃头。为开发智慧,宁远吃够了皮肉之苦,只好暂时罢手。宁远希望那道淡淡的黑墨水能早些消失,变成与脑门一样的肤色。脑门能宽上区区一指,也是不小的进步呀。常说“差之一厘,谬之千里”,脑门宽上一指,很可能意味着要增加千万平方公里的智慧。这也算是最早开发智力的一种独创了。令他恢心失望的是,没多久,在那道淡淡的黑墨水上面又滋出黄黄的细细的柔柔的毛发来,可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
强烈的自尊心必然导致对残缺的不能容忍。
人们大抵都有这样的体会,“爱护公共财物”对每个国人都意味着是一种终身教育。上学,老师不厌其烦地讲,走向社会参加工作,单位领导苦口婆心地讲。学生时期宁远他们的行为未免令老师失望。
十二、三岁的年龄,又如一只未成年的小狮子,颇不安分,已有明显的攻击性和破坏性。宁远念初中时,须步行约两公里的路。路的一边是县医药公司的围墙。墙头是表砖结构,砖的“脸面”朝外,里外两层,中间夹心。他们发现墙头几块砖有些松动,便飞起一脚揣出个窟窿。这或许就是眼下人们常说的“破窗效应”吧。当时竟有一种弱肉强食的快感,破坏欲发泄欲得到极大的满足。后来每次路过这里,不免触景生情,那“新仇旧恨”无端地涌上心头,他们几个不约而同扑上去,你一脚我一脚,直到由外到里揣出个豁口。幼小的心灵竟容不下一点残缺不全的东西,对同样有残疾的人,怎能有怜悯之心?难怪那时对有残疾的同学极尽揶揄嘲讽之能事。患小儿麻痹的,喊人家“地不平”,麻子脸,叫“坑人”,一位右手缺四个手指的同学,经常戴副手套,宁远他们称人家“首(手)长(掌)”。
这或许与当时的教育有关,一方面让你爱护公共财物,一方面又狠抓阶级斗争,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强调“爱憎分明”,在尚辩不清是非几乎是一片空白的心目中,过早播下歧视仇恨的种子。对同类都不尊重,又如何会爱护没有血肉的公共财物?
宁远他们肆意破坏公共财物时,幸亏没有被人抓住。倘给你上纲上线,他们的所作所为,可是典型的“挖社会主义墙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