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的古丹阳湖边，著名的横山南麓，有一条东西流向的河，它就是郦道元记载过的丹阳河。丹阳河流经一座号为米酒之乡的古镇，它叫新市镇。喜爱浊醪一樽的陶潜、李白和陶弘景，都先后在这古镇附近隐居过。
01
丹阳河水不舍昼夜，流到了明朝嘉靖年间的那年初冬，正是枯水时节，新市人开始在宽阔的丹阳河上修建一座翘望已久的石桥。桥要建成五孔拱桥，长达五十米，宽近十米，可并行三辆马车，仅所需黟青石条就得几千根。
“这得托夏大人的福，亏得他一手倡办。”
“是啊，还有乐善好施的叶员外，他出资最多，还兼着建桥总管哩。”
……
这赢得百姓口碑的夏大人，是从新市走出的乡宦夏天锡，现任福建右布政使，相当于如今的副省长。而被人称道的叶员外，名鹏举，其家财万贯，在古镇拥有半条街的商铺。这夏叶两家不仅是世交，还是未来的儿女亲家。这次两家不惜财力物力建桥，造福两岸乡亲，百姓无不感激。于是丹阳河边，日夜人欢马叫，不时响着高亢的建桥号子：
“步步登高，嘿哟，梯云桥呀!嘿哟!
鱼跳龙门，嘿哟!进登桥呀，嘿哟!
连中三元，嘿哟!接贵桥呀，嘿哟!
平步青云，嘿哟!夏家桥呀，嘿哟!……”
建桥者把桥名都想好了，夏家桥!
02
转眼春天来了，叶员外的庄园里姹紫嫣红，蜂飞蝶舞。花若紫瀑的老紫藤树下，员外的妙龄千金伊人身着石榴裙正在打着秋千，银铃般的笑声飞出了苑墙外。
管家老曹头一脸汗珠，急匆匆走了进来，来不及招呼一声叶小姐，便去禀告叶员外：“暑日打雷，丹阳破圩。夏家出大事了!”
“大事?此话怎讲?!”叶员外惊得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夏大人被人参劾与严嵩交好，已押入都察院监。京城快马也来了，正在籍没家产，夏家的夏正酒坊也一并被查封了。”
叶员外红润的脸立刻变成了宣纸色，半晌才摇头长叹道：“哎，定死的秤，生好的命……只是夏大人一家老小，不知如何处置?”
“听说全家悉被羁押，所有女眷还要入教坊司当官妓……”老曹头话尚未说完，只听门外骨碌一声，原来是跟过来在外偷听的伊人倒下了，仿佛一株红柳被风吹折在地。
03
夏叶两家不仅系世谊，还是老亲，所以两家一直多有走动。夏家有一公子，名辰安，属牛，长伊人两岁。二人两小无猜，自幼常常在一起嬉耍。
那是一个深秋，圩埂芦花如雪。少小的辰安随着伊人一边听苇莺的美妙秋吟，一边摘那怒放的芦穗。忽然，辰安诵起了诗经《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故意把“伊人”两字读得有些长，伊人倩兮一笑，随即也轻吟一首：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辰安露出一口细白牙，也粲然笑道：“原来你不仅会通诵诗三百，还能把我的名字从诗经里找出来。看你如此熟读诗书，将来可要考女驸马哟!”
伊人故作嗔怒：“我做女驸马，那你夏家不就落败……”话未完全落音，忙用玉笋般的手掩住了樱桃小嘴，满腮绯云。辰安手执一把芦穗，吃吃的不知数落她什么好，白净的脸上却也现出了红晕。
04
夏家是以酿酒起家的。那时尚无米酒一说，因这酒度数低，一般叫和酒，文人也有称之金盘露的。据传，横山周围包括新市一带自晋朝就以造酒闻名了。山中宰相陶弘景曾来这里以和酒炼丹，大诗人陶潜、李白在此隐居时，也多次畅饮这里土产的芳醪，并留下饮酒诗篇。
如今这一带包括夏正酒坊，多在冬日酿酒以备春用，即所谓的“冬醅春饮”。
这年江南的冬雪不大，仅给圩田穿上了薄薄的银装。尚未及笄的伊人，身裹银狐袍脚蹬暖皮靴，在轻裘缓带的辰安引领下，踏雪来参观夏正酒坊了。
从上几代起，殷富后的夏家就坚持一边酿造传家，一面诗书继世。到了夏天锡这代，他果然高中进士，如今当了兵科都给事中，那可是皇帝的军事顾问，兼管军队督察。辰安须髯飘飘的祖父自然脸上有光，把持着家政，闲暇也来帮着打理夏正酒坊。据说他曾被选贡为贡生，他却婉拒了，他要心无旁骛地光大夏家的酒。见一对玉人儿来了，脸上被风雪吹打得霜叶似的，慈祥的老人立刻引他们先到蒸房里暖暖身。
蒸房里，热气腾腾。伊人指着那上大下小中间箍着竹篾的桶状物，问老人那是什么，老人说这是蒸米的饭甑。伊人把手伸向饭甑边噗噗作响的热雾，不由喊道：“好热，胜过闺中风暖!”老人笑了：“勿言陌上草薰。”伊人低下粉脸，知道自己说的不妥。
在酵房，整齐地排放着许多偌大的水缸，上面盖得严严的。也有一些掀开的，可见发酵后鳕鱼籽似的熟米，逸着扑鼻的酒香，中间放着类似圆竹匾的竹件，老人告诉伊人这是酒签，滤酒的。他还对她介绍，我们夏家秉承古法，遴选新市特产香糯，掇采横山澄心泉山泉，独取传家酒曲，所以酿造的酒，特别纯正爽口。伊人有些心动，老人早已看出，对辰安说：“去，找邰库头!”
辰安引伊人到了库房，让管库的邰老汉用银壶烫了一壶酒。伊人品了几口，连连称道：“美酒!美酒!”辰安忙说：“有美酒，还应该有美诗。”伊人随即吟出：“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辰安熟知这是太白《月下独酌》中的诗句，便续道：“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伊人又口诵：“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此乃五柳先生的诗，辰安又接上：“愿言怀人，舟车靡从。”伊人淬道：“愿言怀人，你怀的是么个哟?”辰安先是笑而不答，最后才温情脉脉地轻语道：“看你也爱壶中日月，到时做个当垆卖酒的卓文君罢了。”伊人用水葱似的手指戳了下他的额头，说：“你做你的司马相如，我才不当那孀妇哩!”虽故作杏眼圆睁，但脸上却也飞起了朵朵红云。
05
仲夏时，新市一带的圩区风物尤美。水上八珍，诸为珍馐，辰安总会带着伊人挖水栗，摘四角菱，甚至剥鸡头米。当然还有荷，那更是两人心中的极品。丹阳河边有位老渔人，辰安经常赠他美酒，所以辰安每年的采莲舟就是渔翁的小渔船了。
采莲舟荡到莲湖里，两人心旷神怡。四周荷叶连天，芙蕖映日，更有许多野鸭，在湖心或浴或游。这些野鸭据说有八种，当地人依其体型大小分别称一鸭、二鸭，直到八鸭。八鸭就是小鸊鷉，又叫水葫芦，总是在小舟靠近时猛地从荷底窜出，哗哗拍起几道水花，惊得伊人几乎扑倒了辰安。还有灰的白的粉的鹭鸟，白骨顶红骨顶黄骨顶的水鸡，无不赏心悦目。更快乐的是他们戴着荷叶做的帽子，尽情地采荷花，摘莲蓬。让他们不胜欣喜的，竟然还采到了一对并蒂莲。啖过鲜嫩的莲子，捧着并蒂莲，两人情不自禁唱起采莲歌来。
先是伊人引唱：
“江南好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下，鸥飞莲叶边。”
接着辰安伴唱：
“虽听采莲曲，讵识采莲心。漾楫爱花远，回船愁浪深。”
伊人嗤嗤一笑：“讵识采莲心，枉为采莲人。你这几年的采莲舟，看来是白划了!”
06
农历七月半，丹阳一带也放荷花灯。不一样的是，这里是水乡，用的是船放灯。先要烧香祭祀，鸣锣响铳，然后行船。神船打头，灯船随后，灯船上载十二位村姑扮成的荷花仙子，在锣鼓唢呐中点燃荷花纸灯，轻轻放于河水流动的水面上。
在一旁观看放荷灯的辰安，贴着伊人的耳朵悄悄说：“那些荷花仙子，虽然花枝招展，但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伊人心里乐淘淘的，嘴上却说：“就你这张水嘴，会抹槐花蜜!”
接着有跳五猖，五个戴黄青红白黑面具的人出场了，身穿铠甲，肩插金翎，手持双刀，或舞或跃，或伏或起。见伊人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惶惶然，辰安也就没有好为人师，予以置喙评点。
随即是俚歌对唱。但听那扮老媒婆的，瘪着一张抹得艳红的嘴唱道：
“十七十八是春花，不晓风流找媒家。水禽草蜢有双对，鸭母都知调卵渣。”
这时台下的辰安捏了捏伊人的玉指，伊人并没有把手抽开，而是会心地笑了。原来前不久，夏家已托媒人与叶家行了问名、订盟之礼，伊人也出落成一枝十七十八的春花了。
最后表演的是水乡情歌。一位色眯眯的小后生，眼巴巴地盯着一旁搔首弄姿的村姑，抖落着哈喇子唱：
“最怜阿妹十七八，口唇红过石榴花。乳姑硬过算盘子，脚背白过绿豆芽……”
似乎唱得辰安也有些动心了，把一双眼睛睃着伊人的前胸后背，发现她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原来她已然是风姿绰约的大姑娘，再不是那青梅竹马时形容尚小的模样。返回途中，他似意犹未尽，还哼唱着“最怜阿妹十七八，口唇红过石榴花。乳姑硬过算盘子……”未及唱完，就被伊人拍了一巴掌：“花大姐花上了头，还想着花心!”
07
夏叶两家又行了纳彩、纳币，只待请期、亲迎了。双方还约定，即将在丹阳河上建一座石桥，作为嫁娶大礼。
这日，辰安要到城里的采石书院求学。伊人前来送行，她将一件自制的行囊赠给他，上面绣了一条金牛，一只小白兔坐在上面，手横短笛。辰安笑了：“这岂不是兔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伊人红了脸：“你属牛，我属兔嘛。你再看看那右边!”右边绣的是水湄，玉立着一株并蒂莲。辰安喜不自禁，随即解下脖子上的蓝田玉佩，这玉佩上恰恰也雕着一株并蒂莲。他把玉佩挂到伊人的玉脖上，伊人立即感到了那种玉润般的温暖和男人的气息，有一种饮过夏家美酒后的微醺。
记得这天夜里，如水的蟾光，穿过帘幕，将一种思念注入她的心田。她辗转反侧，轻抚着那颗似乎带着他气息和体温的玉佩，才慢慢入眠。
白云苍狗。仅隔一月，今夜却月色如霜。抚摸着这同一颗冻油般的玉佩，她再也无法入梦：夏家突遭灭顶之灾，亲友不寒而栗。覆巢之下，难有完卵。玉佩仍在，辰安却生死未卜，怎不叫人心如刀绞?但愿在书院的他早得消息，遁隐山林，不再与官家有任何瓜葛，平生只做个逍遥的酿酒翁也好。
室外，春花正艳;梁间，燕子在轻声呢喃。可是伊人的心里已没有了花开，更没有莺歌燕舞。
08
春夏之交，烟雨凄凄，啼血杜鹃总是“阿公阿婆”地呼个不停。丹阳河里，白胸水鸡也彻夜“苦哇苦哇”地叫着。叶家这时得到了从京城传来的噩耗：夏天锡被斩立决了，夏家男丁除辰安下落不明外，其余全被发配辽北戍边。
整个丹阳地区尤其是新市古镇，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因为夏大人一直以“有鲠直风”而名世，尤对家乡“扶危济困，泽被万里”。丹阳河此刻似乎凝噎了，修桥的号子也停了，建桥匠人仿佛被人抽了筋骨，涣散了热情和干劲。
叶员外却毅然来到了工地，他擦干眼角的泪水，以雷鸣般的声音高喊道：“这桥一定要建起来!我们不仅要让它为民造福，还要把它建成一座丰碑，让世世代代的后侪，看到它!瞻仰它!”
于是建桥工地欢呼雷动，建桥人宛若枯木逢春顿时生意盎然起来，响亮的号子又开始响彻大河两岸：
“步步登高，嘿哟，梯云桥呀!嘿哟!
鱼跳龙门，嘿哟!进登桥呀，嘿哟!
连中三元，嘿哟!接贵桥呀，嘿哟!
平步青云，嘿哟!叶家桥呀，嘿哟!……”
09
到了榴月，长五十米宽十米的五孔拱桥叶家桥终于要竣工了。奔走相告的乡亲如潮水般涌来，许多人都自发带来大红绸布，让造桥工匠系在桥的石鼓、栏杆、分水尖和雕刻于望柱的大象、坐狮身上。叶员外一身盛装，器宇轩昂地立于桥头，准备着宣读亲自撰写的《修桥碑记》，并拟让人当场勒石记之。
天有不测风云，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桥顶正中如磐的龙门石，任凭能工巧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纹丝不动。燃炮、燃香、祷告，也都无济于事。
叶员外立即将总工头宣来，问他：“在这大功即将告成之际，为何功亏一篑?”
总工头满头漉漉汗水，答到：“应该是要祭桥神吧?譬如，打造名剑干将莫邪，就需要人血淬厉;烧制祭红青花极品瓷器，得用人骨熔烁;同样造大桥建广厦，也需要祭魂奠基。”
“如此祭魂奠基，实在难为老朽矣!”叶员外不免跌足长叹起来。
就在此刻，只听一声娇喊，如莺鸣幽谷：“我来祭桥!”声音回响处，但见上游的河堤上，一曼妙女子着玉白芙蓉裙装，宛然一条美人鱼划出一道美丽弧线，翩然跃入了清潭。石破天惊，奇迹果真发生了，桥顶的两块龙门石随即訇然一声合拢了。
当人们纷纷跳入潭心施救时，那水中女子却幻成了一朵硕大的白莲，莲瓣上挂着一只闪着霞光的玉佩，玉佩里的一枝并蒂莲在轻轻摇曳……
10
十多年后，一位三十挂零的白衣男子步履沉重地走上叶家桥，他挎着一个锦线钩织的行囊，上面的兔骑金牛和并蒂莲图案仍栩栩如绘。他从里面取出三炷香点燃，对着桥顶部的女桥神祭拜。他知道，这女桥神是丹阳百姓用血和泪雕刻的。接着他又拿出一瓶酒，打开，轻轻酹于桥面，口中喃喃自语：“伊人，我把我亲酿的琼浆献给你。我会让我的后辈将这酒传承下去，创制并打响叶家桥的酒号，年年岁岁用它来祭祀你!尚飨!”
清风吹拂着桥身与河水，似乎发出了回声，不绝如缕。桥下，一株并蒂莲正待开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