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不分晨昏昼夜,窗外时时传来噼啪作响的鞭炮声。有时我正在午睡,有时却是在灯下读书,心都被那声音搅得一阵烦躁。我想,谁家生了儿子?迁了新居?抑或在经商热潮中又在某处街角开张了新铺子?
都不是。
一位朋友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据说山东的一个童子庙倒坍了,这样要收回许多童子。也就是说,对活着的童子如果不采取一种保护方式,那么他们很可能死去。传扬开来的拯救童子的任务落在了童子的姑姑的肩上,据说做姑姑的要为侄儿准备一挂鞭、七个桃、七块糖和七个鸡蛋,从七月初七的日子开始到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期间,将鞭炮、桃、糖、鸡蛋送到侄儿家。姑姑要亲自为童子点起爆竹,说是只有这样做了,童子才能幸免于难。否则鬼节一到,童子将大祸临头。
于是那爆竹声便不分时候地响起来,就连我寄居的文联宿舍楼,入夜时分也是响声阵阵,看来文化并未能抵制众口一词的习惯。
我从未见过童子庙,也不知老家山东的哪一处童子庙倒坍了。而这拯救童子的办法又是什么圣贤想出来的,好在人间有苦就有甜,所以糖是不缺的,而八亿农民无论什么时候是不会绝了养鸡的营生的,而且又不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所以鸡蛋也是极易买来的。而今年又是桃大丰收的年份,所以无论是公家还是私人的摊床,鲜美可口的桃到处可见。而鞭炮在中国自它诞生之日起,就从未消失过,所以为姑姑的买这些东西可以说是轻而易举。所幸不用猴头和燕窝,否则短短一周多的时间里,到哪去寻山珍海味呢?
我喜欢儿童。我想不喜欢儿童的人就不是正常人,当然不正常的人并非是指天才。我对童子的印象就是杨柳青年画中童子骑在鱼身上的形象。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看这种年画。一张年画贴一年,每天躺在炕上看那童子,看他那稚拙天真的笑意和他手腕上、脚脖上胖出的涡,觉得童子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直到现在,我们家在新年时仍喜欢贴童子骑鱼的画,让人百看不厌。
年画年年要换新的。旧的童子骑鱼的画注定要被换下来,新的要被贴上去,而新的总有一天也要成旧的。如此说来,旧的年画的消失就意味着童子的消失吗?
我想在旧年画飘零气息中长大了的童子,不也依然活得虎虎有生气吗?我不记得那是发生在童年时哪一年的事情了。但我清清楚楚记得那是夏季。有一个敲着木鱼的算命先生走进小镇,他说这小镇有一批童男童女将被收走,我家邻居的一个女孩被指定是将被收走的童女,算命先生说要扎一个替身为她赎命。于是邻居给了那算命先生五十元钱(五十元在当时是一个多么大的数目啊,但家长们认为是保住了儿女的命,所以说是豁出血本了),算命先生收了钱后买来了白纸,用麦秸杆和白纸扎起一个亭亭玉立的童女。替身扎好后,我们都跑去看,那替身白森森的,说是照着活着的模样扎的,可与活人的神态迥然不同。风吹过来的时候,那替身就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吓得我们头皮发麻。夜深的时候替身被焚烧了,隔着篱笆我看见了通红的一束火光,它在院子的砂地上跳荡了一会,就夷为灰烬了。邻居一家愁眉顿开。而其他被指定了要被收走的童男童女家也一样奉送给算命先生五十元钱,也依然是扎了个无心无肺的替身烧了,那一阵子小镇里火光不断。
算命先生敲着他的木鱼又去另外一个小镇了。那些童男童女活得一如从前。只是事隔两年后,也是夏天的光景,邻居的女孩患结核性脑膜炎死了。如果说算命先生算对的话,那么时间也错了,而且替身并未解决什么问题。那五十元钱只是买来了一束火光和悲伤。
从此以后,算命先生再来指定将被收走的童男童女的时候,家长们并不像以往一样害怕了,他们颇有哲理地说:“该收的留不住,该留的也收不走。”
算命先生算是无可奈何了。
在中国,有许多奇怪现象。近几年曾出现过两次抢购热潮,一次是八八年,一次是九零年。尤其是八八年,消费者倾其积蓄,恨不能把一辈子要用的东西都买全。而九零年则是家用电器的抢购热潮。中国很容易形成一股股热潮:琼瑶热、三毛热、岑凯伦热、金庸热、出国热、经商热等等。我想如今肯动脑筋想问题的人少了,依靠他人的经验人云亦云者多了,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同时,如果精神生活不能与之同步的话,必然导致精神的匮乏和软弱。别人那样了,大家都那样了,我为什么不那样?这是大多数市民的心理状态,而很少有人在想自己: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
童子庙倒坍了,隔着万水千山我仿佛听见了那訇然倒坍的声音。一座庙的倒坍,应该是一个优秀神话诞生的时刻,而不应是在人的精神上再建一座童子的牢狱。那立在庙里的众多童子肯定是受不了这漫长岁月以来如老者一样安然垂立的生存状态了,童子庙的倒坍应该看做是童子的一次起义,从此那庙里的童子不再负载别人的苦难,而能于粉身碎骨的刹那间体会到童子本真的自由、奔放和快乐。
明天就是鬼节了。夜幕低垂,我又听见外面的鞭炮声了。我想,这夜恐怕又不会是个静夜了。我真不希望童子在这样的声音中成长,这样的成长比夭折更为不幸。
我的眼前仍旧出现杨柳青年画中稚拙可爱的童子的笑靥,还有这样一种情景:
许多穿着节日盛装的童子站在秋日的田野上,他们在管风琴的伴奏下高唱丰收的歌曲,童贞的歌声像流水一样清凉地回荡在宇宙间。我想上帝听到这种歌声也会感动的。
九二年阴历七月十四夜哈尔滨
(1992年创刊号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