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黄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不同于现在的黄昏。那时候家门口的草木葱郁,而且是年轻的葱郁。
即使现在,那些草木依然存活着,即使它们在又一年的春风里发出新枝,这新枝和从前一样让我屈服于对又一个春天无端的热爱和对生命没有根由的轻薄的热忱,但是我的心肯定不会给我沉醉的机会:轮回的利刺就在唇边,不会让你的热忱违背你的心。
生命从苍翠到衰老,这是一个不显山露水的过程,如同温水煮青蛙,当你发觉到疼的时候,青春已经远远地把你抛在身后了。
当然我们必须屈服于这样的过程,挣扎显得可爱或者大义凛然,但是对已经形成的事实毫无益处。而且我家门口已经不是旧时的模样,它的改变一般都是一夜之间的。当你清晨起来看见已经改变的模样,除了一声哀叹,就是接受。而且你会发现已经存在的事情比预想里存在的事情让人接受得快。
我在我家附近再也找不到旧时的样子,更别说童年,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时间在一个人的回忆里好像比它本身变得悠长。回忆改变了时间原来的速度,也跟着改变了一些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方式,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也许,时间在宇宙里并不是长度一样的,它也许在不同的事物里有着不同的标尺。甚至我们有时候偷偷往回带了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我们对这件事的疑心从来就不大,所以宇宙维持了它一贯的次序。
我的奶奶从来就不会在意时间的问题,现在时间把她放在了另外一个维度里,也许她忙着和一些旧人聊着生前死后事,根本腾不出时间来思考时间的事情,时间让人死去,但是死亡却不是时间的事情。当然人死了以后还会不会有时间的存在?如果是没有时间存在的永恒是不是更加让人恐惧?我相信天堂和地狱一样会叫人厌烦,我相信永恒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是宇宙里最不幸的事情。
所以我奶奶在九十二岁的时候放弃了活着的永恒。她腾出了她的房间,腾出了短暂的空间,但是很快,这样的空间就被别的事物填满了,仿佛空间从来没有被撕裂的痕迹。奶奶死的时候我没有特别地悲伤,九十二年的尘世之身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有多少人来不及品尝足够的悲伤就夭折在路上:上天的安排有时候总是那么不合理。但是我悲伤于她腾出的空间被填满的速度:是什么如此急切地把她的讯息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我常常对着她空荡荡的房间。我实在希望一个我害怕的不明就里的影子从那个门口一闪而过,但是从来没有,甚至在我悲伤绝望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幻觉。我被许多东西欺骗了:我曾经不舍昼夜在鬼片里寻找的线索没有给我任何启示。那些死了的人就那么狠心地一口喝下孟婆汤,从不回头看看他们留在人间的爱恨吗?
奶奶死前许多年,家里养了一条狗,灰白的,很凶。它不喜欢叫,是个实干家:人来了也不叫唤,蹑手蹑脚地走到别人身后,咬一口就跑,像一个专门搞偷袭的小人。于是来我家的人都格外小心,左顾右盼,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它算计了。父亲很担心它伤人,总想把它卖了,但是终是不忍心,一直到它很老,对偷袭这件事不感兴趣了。
狗的时间和人的时间又是不一样的。狗比人老得快得多。我们无法知道上帝安排在万物上的时间,哪一个是最公平的,也许上帝也是经过了我们的同意,如同一个卖保险的,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似乎合情合理,最后买了,却发现上当了。当然人和上帝玩心计,完全是鸡蛋碰石头。
所以狗老的时候,奶奶还没有老眼昏花。狗在奶奶的喂养下长大,却比奶奶老得快。当然奶奶不知道时间在狗的身上跑得快,她以为许多时候狗在糊弄她:比如黄昏的时候,奶奶端了一碗剩饭去喂它,一时看不到它的身影,就“狗——呜——,狗——呜——”地唤它。唤了半天还不见它的影子,奶奶就着急了,担心打狗的人把它打走了,于是四处去找。
奶奶以为需要花很长时间走很远的路去找,但是出大门不远,就看见它懒洋洋地趴在草丛上。奶奶一下子就被激怒了,因为它在这个地方不需要费一点力气就可以听见奶奶的叫唤,但是它居然装聋作哑完全不理会奶奶的叫唤。奶奶的尊严居然被一只狗挑衅,于是她气急败坏。想着人老了连狗都不放在眼里了,于是愤怒之中又多了一些悲伤。于是她对它咆哮:你这死狗,这么近你听不见吗?我是叫你吃饭,又不是让你干别的。
狗这才抬起头看看奶奶,实在不忍心这个老太婆太伤心,于是伸伸懒腰,起来跟着奶奶走回家。奶奶看它跟回来了,也就不计较它的傲慢无礼了。
很多个黄昏,奶奶唤狗的声音在空气里颤抖。她的声音嘶哑、粗粝,听起来总是怒气冲冲。奶奶也用这样的声音喊父亲,父亲偶尔就抱怨:像打破锣!但是奶奶才不管,只要能唤回来就好。
后来狗不见了。奶奶连续唤了几天都不见它回来。奶奶就怒气冲冲地说:准是被人打走了,它那懒洋洋的样子迟早是要被人打走的。过了一段时间,她就把这条狗忘记了,好像狗陪伴她的那么长的时间也被忘记了。奶奶的年纪已经不会为突然的失去而悲伤了。也许这样的失去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多了就會是寻常。
又过了许多年,奶奶去世。她去世的时候是中午,阳光灿烂。
几年过去了,我从来不矫情地想起她。清明节在她坟头给她磕头的时候,我总是要问她:婆婆,我是你孙女,你还认得我吗?
阳光灿烂。远处不知道谁家的狗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