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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甘露:我是少年酒坛子 | 新晋茅奖作家

  • 作者:老湿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3-11-24 14: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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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引 言

      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打量你?(语出《米酒之乡》)

      场 景

      那些人开始过山了。他们手持古老的信念。在一九五九年的山谷里。注视一片期待已久的云越过他们的头顶。消失在他们将要攀登的那座山峰的背后。渐渐远去。等候他们爬上顶峰。再一次从高处注视。消散或者在天边隐去。然后。为这座山峰命名。(Ⅰ)

      他们最先发现的是那片滑向深谷的枝叶。他们为它取了两个名字。使它们在落至谷底能够相互意识。随后以其中的一个名字穿越梦境。并且不致迷失。并且传回痛苦的信息。使另一个入迷。守护这一九五九年的秘密。(Ⅱ)

      他们决定结束遇见的第一块岩石的。回忆。送给它音乐。其余的岩石有福了。他们分享回忆。等候音乐来拯救他们进入消沉。这是一九五九年之前的一个片断。沉思默想的英雄们表演牺牲。在河流和山脉之间。一些凄苦的植物。被画入风景。(Ⅲ)

      那些想过河的人下山过河去了。他们渴望水的气息。他们将不得休息。山上的人们想。犹如思考罪孽。他们中间的谁开始衰老。因为他想比自己活得更久。于是耻辱四散开来。安慰所有下山的人。这就是一九五九年的信心。(Ⅳ)

      他们中间的某人看见了下面的街道。那人正急着内省。不打算告诉别人。所有的人。当然最先是他本人。错过了醉心于平凡事物的喜悦。他们的艰难的感情历程将无以呈现。他们观看这源泉喷涌。他们无力为之所动。在静观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一九五九年的馈赠。(Ⅴ)

      人 物

      我为何至今依然漂泊不定,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段往事。今夜我诗情洋溢,这不好。这我知道。毫无办法,诗情洋溢。今夜我,就是这个样子。装作醉了的样子。其实我没喝酒。打开书本。你的、我的、他的。找找有没有我这个样子的,当然找不到。我这个样子,醉成这个样子,当然找不到什么可以做样子。

      我的世界,也就是一眼水井,几处栏杆。一壶浊酒,几句昏话。

      我在一个炎热的夏季傍晚(确切的时间是百年中的某一天)会见一位表情忧郁体力充沛写哀怨故事的自称诗人的北方来客,在鸵鸟钱庄(它从前酒旗高悬)完成了这段如那个阿根廷盲者所指出的那类习惯性的回忆。

      故 事

      草席似水,瓦罐如冰。

      钱庄内极为阴暗潮湿,如同我满脑子的胡乱念头。

      曲尺形的柜台光可鉴人,那位长相如同鸵鸟的掌柜生就一副骇人的容貌,那神情介于哲人和鳏夫之间,既有沉溺于思辨的惬意的孤寂,又有因谙熟于逝去了的男欢女爱而特有的敌意的超然。

      鸵鸟径自朝我们走来,将两只瓦罐放在桌上。忽然直勾勾地抓起我的胳膊:“喂!肤色有点异常呀!这可不会是喝酒喝的。”说完,他就把鼻子移到柜台后面,不再吱声。

      我们没有得到下酒的小菜。据邻桌一对表情暧昧的人声称,谈话,就是这儿下酒的菜。众人鸡啄米般地捣着凑得极近的头,频率极高得谈论着什么。我和诗人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俄顷,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谈话,将脑袋转向了我俩:“喂!谈话!谈话!喂!你们!你们自己谈话!”在我们周围是一片吵吵嚷嚷,“你们,别想用旁人的谈话下酒。新来的笨蛋!一对笨蛋!两个!两个!笨蛋!”众人的嗓音里流溢出醉意的自豪。

      “酒喝得是否尽兴,全看谈话是否适宜于下酒喽!”在语尾家喽字的人,两手麻利地洗着纸牌打我们桌边踱过。

      “我们试试吧?”诗人捧起瓦罐询问道。

      “那么,也好。”我斜眼瞧瞧柜台后面的鸵鸟,“你来南方之前都做些什么?”

      诗人将鼻子仰到椅背上,做出一副很优雅的样子,高声说:“我把自己藏在家里。你应该懂得,北方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说罢,他神气地扫了一眼钱庄内的人。

      鸵鸟的脖子不动声色地竖着。

      “在我们南方,大家伙都待在街头上的。”我嘀咕道。他伸出右手焦黄的食指,意思切中要害:“不能因为你在街上,就说大家都在街上。”

      “那么,有人来寻找或者拜访你吗?”我慌忙岔开话题。他和蔼地解释道:“一旦有人招上门来,我们就倾巢而出。反之,我们就把自己藏起来。”

      “你们是藏在一起,还是四散东西?”我揣测,这是时下北方流行的一种游戏,便试图得到一些基本的规则,好在南方率先玩起来。

      “藏无定法。”诗人的食指当当地敲着瓦罐,“或三五成群,或单调一室。或于显眼处藏身,或于幽暗处现形。不藏即藏,藏即不藏,聚即散,散即聚……”

      他那梦语般入迷的低述,他那飘忽的神情,似乎不断地在恳请慰藉。他那引人遐想的语调,给人一种惊讶不已的愉悦之感。

      “我们在我们的个人生活与他人的书籍之间自由出入。”诗人补充道。

      我不明白他回忆的是什么人物,我只是认为他想表现他的诗人气质。

      他的目光总是越过你,即使他非常爱你,他还是要越过你。就像越过随水而出的舟楫。他的目光总是那么迷离,仿佛他总是迎风而立。

      他总是在朗诵,谈话就如一首十分口语化的诗作片段。不断切入,走向不明,娓娓道来。谈话是片断的,是非吟诵的。总之,他是不真实的,而又是令人难忘的。

      “你到南方是来参加季节典礼吗?”

      “不,我是来参加嘲讽仪式的。”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时间因讽拟而为感觉所羁留。鸵鸟钱庄之外是被称作街景的不太古老但足够陈旧的房屋。是紧闭或打开的窗,是静止不动或漂拂的窗帘,是行走或伫立的人群。

      诗人一气喝干了他的瓦罐:“在梦与梦之间是一次典礼和一些仪式。而仪式和雨点是同时来临的。在传说中,这是永恒出现的方式。”

      我估计,他是在力图重建一种诗歌环境。

      诗人用食指蘸了蘸滴在桌边的酒渍,在桌面上用力划道:“圣水之边,芭蕉尾际。喟叹时刻,松枝时节。”

      “送你啦!”

      他揭示事物的方式令人联想到那些过寄生生活的人。他们优雅而疲倦。他们活动于他们臆想的空间,他们不吝啬时间,而又对流逝的岁月耿耿于怀。他们总是纠缠于情感的细枝末节,总是在大众的尾部说三道四。

      “例如,”诗人嗓音圆润,“一个从早至晚四处串门的人和在南方弄堂或者北方胡同里散布流言飞雨的人,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差别,使他们之间难以相互辨认。假如我明智到能以调侃的语调,轻松地谈论在门后或院脚的小凳子上刻苦手淫的男人,我势必如梦游者般掠过那些在傍晚或午夜隐于街角或门洞里谨慎接吻的人的非凡想象。如果我急需诗意来为整日价懒在床上不起来的人辩护,只消提出从未谋面的在背阴处或拐角处吹口琴的不知疲倦的人来。就足以使嗜睡者和耽于冥想者和谐地统一起来。倘若一年四季对镜梳妆却从不出门的女人值得我们一年四季留心窥视。那么,端坐在阳光下的圈手椅里读各种报纸的老人的内心生活更加无从揣摩,假设我能够体味摆弄钟表的男人的乐趣的万分之一,我就有足够的胆量对不停地打扫房间的人的超常洁癖做耐心到庸俗的归纳。”

      诗人说得起兴,一边示意鸵鸟添酒一边绕桌踱起四方步来。

      “是的,我沉浸在一种疲惫不堪的仇恨之中,我的经历似乎告诉我唯有仇恨是以一种无限的方式存在着的。这一发现使我对仇恨充满了仇恨。这让人既难过又高兴。仿佛有一种遗世而立的美感。”

      “我在一部介绍牧游民族的电影中见到过你的祖先,”我借着酒意,异想天开而又小心翼翼地对他说:“你的祖先浑身披挂,很是窝囊。他们骑的是一种类似萝茜难得的瘦而高的吃苦耐劳的马。我记得解说词里提到豪迈,自由之类的字眼。”

      “那一定还提到了酒和女人,失意和孤独,这些字眼有着天然的联系。”诗人满不在乎地随口说道。

      邻桌的饮酒者似乎对诗人张张扬扬的言谈举止并不在意。我开始怀疑诗人用这番谈话下酒是否得当,诗人一手提着瓦罐,一手在空中比划着。他历来如此?还是由于初来乍到?或许是诗人全都是如此饶舌。

      “对我来说,韶华已逝,将苦涩的回忆转变成流畅的文字,已经不能抚慰际遇带来的创痛。世界艺术地远去,我和我的诗句独自伫立。我已不知星夜宁静与否,只是感到总是无所事事。我的年纪告诉我,风走风来只是拆散句子。我的表情令人失望地松弛,诗句堤岸在我的笔下等候,离散或者重逢,爱一次或者渴望另一次。”

      “喝了我的酒全这样。”鸵鸟在柜台边满有把握地说。

      “酸!酸!酸倒大牙!酸倒最大的牙!”玩纸牌的人在钱庄内穿梭往返,不停地嚷嚷。

      “你看,”诗人自信而又无可奈何地说:“我必须抑制我的随想式的思绪,我必须重新投入谈话,就像投入一场满怀疑虑的谅解。在这种充溢着疑虑的谅解里,一个男孩子是永远也不会成熟的。他感觉到,他似乎永远沉溺在疲倦而悲戚的对成熟的记忆之中。在这类漫无止境的讨论中,成熟有了一种不断迫近来的窒息之感,令人隐隐地感到幼稚将始终由潜在的幸福陪伴这着。它导致了拒绝成熟。这样的性格,使人在整个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必须单独面对自己,面对一种自我封闭的诗意的孤寂。”

      “酸有酸的理!酸有酸的理!”伴随着嚷嚷的是稀里哗啦的洗牌声。

      “我不妨谈谈我的父亲。”这会儿我才看出诗人的固执来,“他以一种自称的不加影响的方式影响他儿子的整整一生。我们父子利用散步的时间吵架,在饭桌旁怄气,在肤浅的睡眠中诋毁对方。唯有在对待女人的感情问题上,我们父子具有惊人的一致。他教导我,女人近似书籍。读自己的书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而读别人的书则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依我而言,女人和书籍一样,都以隐秘来遮掩乏味的陈旧。”

      “因饮酒而论至女人,这是规律,今日看来诗人也不能免。”玩牌的人这会儿也不嚷嚷了,饶有兴致地挤到桌边。

      诗人鄙夷地扫了他一眼,继续道:“在我的少得可怜的诗作中,有一半是写给女人的,而其余的则是因女人而写的。”

      “拿来瞧瞧!”玩牌的人插言道。

      “在我看来,我的诗句,有点近似通俗音乐会的节目单,有一种热热闹闹的赏心悦目之感。而我的实际的爱情生活是由一连串互不连贯的始于温情止于咒骂的短小故事组成的。”诗人再次以一个鄙夷的眼光止住试图插嘴的玩牌人,以九九归一的语气作结:“有一天,谁敢说他了解女人,他就要犯错误了。”

      “没劲,没劲。”玩牌者打条凳上跳开了去,“此君是个阉人,既无花前柳下,又无肌肤之亲。没劲透了!没劲透了。”随着依然是哗哗的洗牌声。

      谈话就是这样闪闪烁烁地进行。仿佛在下语言跳棋,扭来拐去的。又仿佛是暖胃的米酒,在体内流畅而又曲折。

      “人是不是应当更多地和自己谈谈话呢?要真是如此,一个人会不会因为对自己过于了解而感到厌烦呢?”我已完全为侃侃而谈的诗人所折服。

      “保持距离就是保持感觉。你对人对己都别太热乎喽。而我不同,像我这样的人,距离和感觉都是有害的。我就是要跟人热乎。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就是热乎。随后才轮到判断和回顾,才轮到惋惜和惆怅,才轮到追悔和哀痛,或者其他别的什么。岁月告诉我,必须委婉地进入生活。”

      我正听得入神,忽听玩牌者在门旁叫道:“下雨啦。”

      众人静了下来,这会儿我听清了,除了洗牌声之外,还有雨声。

      我在酒中想像。一架钢琴在演奏旋律,乐队则像在远处应和。乐曲奏至一个短暂的休止,就跟刚好洗完一副牌,窗外的雨声一下子拥进屋内。徐缓奏起的弦乐仿佛湿漉漉的,而钢琴晶莹的走句就像是水滴。

      “雨是很短暂的。”诗人沉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臆想。

      “这还不如说人的印象短暂。”

      “你那么年轻,那么富于诗意的谈论着想象的短暂,你是什么样的年轻人呀,这些如此沉重的字眼是如此轻易地打你的唇间吐出,难道你凭借想象的光芒一下子飞抵了岁月的最深处,而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开始迈近它?让我更快地老去吧,既然我无法以年轻的姿态走近你,那么就让我在岁月的最深处与你会晤。”

      听诗人的意思,似乎还有一次以谈话下酒的经历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只是不知那儿有没有玩牌者。

      从诗人瘦消的脸上我感受到他是那么沉迷于深秋的凉意和傍晚的光线充足时,那种转瞬即逝的温暖。因为他正就他的诗作中出现最多的秋天这个词或者有关秋天的场景和意象而沾沾自喜。

      “我少年的时候,总是设想以一种平凡的方式死在一所美丽的花园里,周围是缠绕的藤萝和垂荡的柳枝。我把植物当作一种象征。有一天我是否可以把自己的尸首编入哪本植物志的某一页中,让自己在易于腐烂的东西中间寻求安恬的归宿。”

      “我们这儿还有一座这样的花园。”鸵鸟在柜台后面也冷不丁插了一句。

      “有一座!有一座!”玩牌者带头应和着。

      我得给这位北方来客解围:“喂!”我起身嚷道,“我要尿一尿啦!”

      “我们这个钱庄造在一块坡地上,你随意啦。水往低处流嘛!”

      诗人霍地立起,很有名士风度地扬扬手:“随我来。”

      我夹紧两腿,随诗人进入一条狭长的回廊。向花园走去。

      “我们总有无穷无尽的走廊和与之相连的无穷无尽的花园,岁去年来,这类漫步与行走演绎出空穴来风般的神力,而异香熏人的花园则给人一种独寝花间、孤眠水上的氛围。行走和死亡同样妙不可言。”

      “我可是要尿了!”我催促道。

      “不忙。”诗人一路踱来,兴意盎然,“你看,”他突然顿住脚,“这是什么?”

      在雕梁画栋的回廊尽头分明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铜币。

      “稀罕之物!”

      “这里是钱庄嘛!”我大不以为然。

      “我在北方多年,未曾一见,真是不虚此行呀。”说话间神采奕奕,换了个人似的,“我们应当听个响。”诗人抬手将铜币掷向透过花园的杂木乱树斜射而来的夕阳中。

      我们用较温和的语气探讨了一番铜币的铸造年代,诗人断定,这类在碎石道上一蹦五尺高的铜币,一准铸造于生平年代。而我则倾向于梦游时代的晚期。

      就在这当口儿,铜币忽然带着叮当的响声朝坡下飞去。我正犹豫,诗人已率先向坡下追赶而去。

      诗人跑起来,两臂前后摆动,仿佛在晚霞的余光中划着一艘孤独而华丽的龙舟。我跑起来则比较拘谨——因为夹着尿。不一会儿,我便落下许多。在家乡的坡道上,我苦苦追求的形象,幻景般地令我自己感动不已。

      “喂。我说你呀!赶路要谦卑,不要超出单纯的界限。”玩牌者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雨后的泥地里溜达。他一边杂耍似的洗着牌。一边从嘴里吐出粘糊糊的瓜子壳。

      就这会儿工夫,诗人已跑得无影无踪。

      一个卖春药的江湖骗子用瘦骨如柴的胳膊驱赶着从他那口黄牙间飞出的唾沫星子,同时向空中撒出一把铜币:“为了爱情。你们应该这样花钱。”他榜样般地伸长了青筋凸起的脖子,“严格地说,”他劝谕道:“我是一个媒人。”

      “你看见一个诗人了吗?”我上前问道,“一个追赶铜币的诗人。”

      “你是说诗人?他已不再追赶铜币,半道上,他随几个苦行僧追赶一匹发情的骡子去啦!”

      我没想到诗人这么快就放弃了追求的目标,我几乎看到石板道旁草根的苦香,吸引着骡子和苦行僧和诗人一头扎进了十二月的竹林。

      我出身贫寒,绝无御风而寒的韵致,更何况那枚引人注目的铜币此刻已经滚到了坡道的尽头。在那儿的一长排妖媚的柳树之下,地摊上的棋手们杀得正酣。铜币刚好弹至一位下棋的盲者眼前。那盲者恰好走了一招妙棋。得意地一伸腿,神助似的将铜币踢入道旁的阴沟里了。

      诗人此去再也没有回来。显然,我只是他南方之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夜晚已经不可避免地来临。我想,我是这月光下唯一的夜行者了。倘若我愿意,我还可以面对另一个奇迹:成为一只空洞的容器——一个杜撰而缺乏张力的故事刚好是它的标志。

      尾 声

      放筏的人们顺流而下。

      傍水而坐的是翩翩少年时渔色的英雄。

      (原载于《人民文学》1987年第一期)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孙甘露:我是少年酒坛子 | 新晋茅奖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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