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我是在洗脸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个词儿的,我觉得用它来描述我与水的关系恰到好处。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并不激动,我像以往一样木着脸看着水心不在焉地流过我无所事事的左手,就像一对因相交太久而互相失去激情,但又囿于现实懒于另寻出路的伴侣。尽管如此,我们双方仍忠实地按照习惯的方式保留着相互的爱恋和陪伴。我用水(水帮我)洗脸洗手洗口腔洗肠胃洗一切不洁或疲惫的地方,以及衣服、饭菜、桌椅、地板等构成我全部生活的物质和空间。我与水的这种无所不在、体恤备至的关系甚至开始在情感、意识产生之前:我懵懂无知的婴幼儿期、没心没肺的孩童期,直至水灵灵的少女时代,然后是面目平淡的妇人时代。日久生情,我与水在意识上在事实上已须臾不可分。我淡淡地爱着水,就像它一天天淡淡地触摸着流过我的日子。
正由于这种由来已久的触摸与陪伴,加之我自我保护的本能和善于模仿的天性,水的随意性、多变性已在很深的程度上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我的状态。我的生活其实就是像水一样不断地在各种容器间被倒来倒去,这过程中的被损伤被蒸发被玷污我已习以为常,我惟妙惟肖地学习到了水沉默的忍辱负重的美德;甚至在每个临时性容器中(世上难道有我可以栖息一生的处所吗?),我也像水一样不着痕迹地在瞬间与容器贴合得不留一丝气泡,我和水一样假装快乐地尽力忘掉我们俩在乡下的童年曾经有过的自由:在河塘菱叶的浓荫下,在柔曼的水草边,在鱼儿双鳍的划动中,在黄昏时分水牛酣张的毛孔里——我们曾经有过的肆意与张狂,丰满和修长。我们忘了。我和水一样乖巧随和略带讨好地紧贴着承接我的容器——办公室、会议室、公共汽车、街道、商店以及人群。并且,我还像最高明的隐身人一样在顷刻间藏起我纯净透明的本来面目,忠实地折射出与容器相应的色泽。我严守作息,坐功非凡,永远趴在办公桌前像个无比勤勉的公务员;在庄重的没有空气的会议室正襟危坐,记录,并不时作一些缓慢沉着(言而无物)的发言;在热气腾腾的商店,兴致盎然地被人群挟持着被巨大的潮水摇晃着像快要结婚的人那样大肆购物——虽然在上述所有的容器中,在上述所有的时刻中(分分秒秒、年年月月),我都极度渴望安静,空白。我需要水的援助,需要水的洗刷,需要水的笼罩(淹没)。
幸好,在每一次扭开水龙头(这是我与水接触的唯一方式)的瞬间,我都会看到具有较大慰藉性的一幕:我看见原先无比灵动多姿的水被形式化、简单化地塞入水管,被庞大的水塔从地下抽到高空,又通过无数带着锈迹的管道曲曲折折地流进大大小小的水龙头,在被使用后由清变浊的尾声中,毫无个性地呈顺时针方向飞速旋入地下水道。在若干年月的渗透及物理变化之后,一切将周而复始。——我一往情深地凝视着流动、旋转、失去了纯真性情的水,像看着一个因时空变迁而面目全非但自己浑然不觉的旧日恋人,并充满殉情意味地感叹:水犹如此,我复何言?
我只是无法控制地像被催眠一般时常怀念我在童年时用双手划过清凉水面的感觉。那时,我和水青梅竹马,都还挺小的,也挺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