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之中,有很多女性的诗词都是在不幸的遭遇之中写出来的。最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个作者就是蔡琰,《后汉书·列女传·董祀妻传》中有记载。
蔡琰是后汉献帝时蔡邕的女儿,她最初嫁的是卫仲道,卫仲道很早就死了,蔡琰还没有子女,她就回到自己的娘家住。可是回到娘家住的时候,发生了“董卓之乱”,董卓想要篡位,天下诸侯并起,讨伐董卓。两方面争斗,自己打不过了就到邻国去求救,就有很多胡人的军队来参战。那胡人的军队烧杀抢掠,来到蔡琰家乡,就把蔡琰给掳走了。蔡琰就被胡人带到胡地、带到匈奴。匈奴有一个贤王,后来蔡琰就与他结婚了,生了两个儿子,蔡琰在胡地生活了十二年之久。
蔡琰小的时候,在父亲蔡邕的教育之下,博读群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很懂得音乐。据说,有一天蔡邕在弹琴,一下子琴弦断了,蔡琰就说是第几根弦断了,她就可以准确地指出来,所以蔡琰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子。可是她是一个女子,她结婚后丈夫死了,回到娘家又被胡人给俘虏了。
可惜蔡邕死后,没有一个后人继承、整理他的遗物,就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在胡地,所以曹操就想办法用金帛财礼跟匈奴联络,把蔡琰给赎回来了,把她嫁给董祀。曹操叫蔡琰整理她父亲的书,她说:我父亲本来有三千多本,我现在能够背下来的大概还有三百多种。曹操说:那好啊,你一个人要把三百多种书写下来,太麻烦了,我可以派十个人,你背诵叫他们誊写。蔡琰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要任何人的帮助,我一个人写得下来,你叫我用隶书还是草书写都可以。蔡琰就是这么有才华的一个人。
不久以后,她的丈夫董祀犯了法,被判了死刑,关到时监狱里去了。蔡琰的生活就变得非常的贫苦。有一天,曹操跟很多宾客聚会,说你们知道很有学问的蔡邕有个女儿,我把她接回来了,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大家都很同情,就让人把蔡琰叫来,她身上穿得非常破旧,形容憔悴,满座的人都对她深表同情。于是蔡琰就在众人面前向曹操请求赦免她丈夫的死罪,曹操这才赦免了董祀的死罪。我们把整个《后汉书》的传记从头看到尾,没有一个蔡琰的传。叫什么?叫《董祀妻传》,是她那个犯罪被判死刑的丈夫的名字。
蔡琰经过了这么多痛苦流离,就写了一篇诗,传说中说她的诗一共是有三篇。一篇就叫《悲愤诗》,是五言古体诗,还有一篇是骚体的,还有一篇是歌,在这几种不同的作品之中,大家认为最可信的一种就是她的五言古体诗。
我虽然一向不讲女性的词作,也很少讲女性的诗人,那是因为本来女性的作品就少,流传下来的就更少,要跟男子争强斗胜是很难的。可是我以为建安时代,曹氏父子、“建安七子”都算上,我认为里面最了不起的一篇作品,是蔡琰的五言《悲愤诗》。真是写得好,反映了当时的整个大时代。曹氏父子、“建安七子”,写的多是宫宴、送别,偶尔像王粲的《七哀诗》,也写到长安乱后的情景,却很短。用这么长的篇幅反映当时的战乱,而且是以自己亲身的经历、体验写出来的,就是蔡琰的这首《悲愤诗》,它是建安时代最伟大的一篇作品。
前两次我们说过,早期的词,像温庭筠这样用女性的口吻写女性的情思,有一种双重性别的美感,当女子写女子的时候,它就在词这种文体里失去了双重性别的美感。但是根据医学、心理学的研究,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双重性别的可能性。有一个很有名的心理学家荣格,他研究潜意识、集体无意识等,他特别提到,所有男子的心中都潜藏着女性的性质,所有女子的心中都潜藏着男性的性质。这种潜藏的性质有的时候因为一个机会、一个因缘,女子潜藏的那种男性的部分就表现出来了,或者男子潜藏的那种女性的部分就表现出来了。因为她(他)的心里本来有这种隐藏,但是要有机缘凑泊。
对于女子来说,要能够把潜藏的男性,不是说真的在行为上、在社会之中,而是在作品之中表现出来。这有两个因素:第一个,我以为是幼年的学养,她小的时候所受的教育,像蔡琰小的时候跟她父亲读书,所有男人读的经史子集她都读了,所以她是跟男子接受了同样的教育,接受了男性的很多东西;另外一个,就是她自己的平生遭际,很多妇女文学家,凡是能够有一点成就的,不是她个人不幸,就是她所在的那个时代的、家国的不幸。就文学来说,蔡琰是幸运的,幼年有这样的学养,平生也有这样的遭际,所以我认为她写出来一篇建安时代最伟大的作品——《悲愤诗》。她以自己不幸的遭遇幸运地写出了这样的诗篇。
接着上面讲《悲愤诗》: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
失意几微间,辄言斃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
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
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
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嗥且吠。
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
奄若寿命尽,傍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这首《悲愤诗》的起笔就有男子的气概。“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真的是辞严理正的大手笔、大气魄。“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董卓叛乱,他所图谋的是“篡弑”,所以首先就要迫害朝廷的良臣。接下来,“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这一开头就是大家的史笔,记载的是大历史,是以大议论开头,展开全诗。“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董卓军中胡兵,来势汹汹。“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他们疯狂砍杀,一个活口都不留下来,丢在地上的尸首、尸骨,一个堆在一个的上面,一堆一堆的。“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马边悬着砍下来的男人的头。古人作战论功行赏,斩下敌人的一个人头就赐爵一级,一首一级,人头就被称为首级。立功的等级,就从砍杀的人头数量来算。所以马前挂的都是他们砍的人头,马后拖着的都是掳来的妇女。妇女们在路上是“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白天,一边哭着,一边被逼着走;黑夜,坐在地上悲吟。“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想自杀都不成,旁边都是监督的人,不让死。“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上天啊,我犯了什么罪?遭遇到这样的不幸!
后面,蔡琰写了很多在胡地的生活,也写了在胡地的时候真是怀念自己的家乡,每见到有从外地来的人,都要问自己家乡的情况。等到十二年后,曹操要把她接回故乡了,她说“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我自己是能离开胡地回家乡了,可是我却要抛弃两个亲生的儿子。匈奴人虽然从曹操那里得到很多金帛,可是也不放蔡琰的儿子跟她回去。“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母子是天伦,母子的心是相连的,想到这次分别,“存亡永乖隔”,无论生死,我们也是永远分别了,“不忍与之辞”,我不忍心跟我的儿子说我要走了。“儿前抱我颈”儿子就跑上前来,抱住我的脖子,“问母欲何之”,说母亲你要上哪儿去?“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别人告诉我说母亲马上就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孩子就说了:“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母亲平日这么慈爱,为什么现在就不关心我们了?“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我们都还没有长大成人呢,母亲为什么不想想我们?“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我看见这些、听到儿子说这样的话,我的五脏都要裂开了,简直痛苦的要发疯一样。“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我就抱住我的儿子们,抚摸他们,但是有人在催我上马,“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马都不忍心走了,车都开不动了,“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旁观的人都流下泪来了。
回到家乡了,“又复无中外”,父亲、母亲都死了,“城廓为山林,庭宇生荆艾”,房子都荒芜了,“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经过战乱满地都是白骨,都不知道是谁的骨头,没有一个收殓埋葬的人。“出门无人声,豺狼嗥且吠”,到处都是狼叫,“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我形单影只。“托命于新人”,意思是曹操给她找了一个丈夫,“竭心自勖励”,我已经是受侮辱、残败的人,侍奉现在的新丈夫,我要竭尽我的一切。可是,“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她说由于我经历了这样的流离,结过两次婚,也许人们就很看不起我,我常常怕我新的丈夫再抛弃了我。所以,“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人的一生本来就很短,而我却经历了这么多痛苦,而且今后一直到死也休想摆脱这些忧愁痛苦!
蔡琰的《悲愤诗》是建安时代第一大手笔,不仅是前面的史诗,而且后面的那种感情写得真挚悲痛,写得如此之动人,这是什么?这是血泪与生命。妇女的伟大的作品,是用她的血泪和生命去完成的。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史传上却没有她的传记。她为自己犯死罪的丈夫求了情,才被写进《后汉书·董祀妻传》。所以,这些家庭的妇女,平常是不敢写爱情的,不敢写这些诗词,偶然留下一些作品都是用生命、用血泪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