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我们农村,油被作为富贵的标志,谁家整天或一年四季不沾一点油气儿,那是最穷的,谁家的饭菜能有点油星那就算可以的了,而谁家的饭菜能漂油花那就是富有的。所以人们以油来划分人的等级,农民被叫作脑油脖子,而有钱的人家被称作有油水,富,富里流油。
我从小的时候,我们吃的油都是大油,所谓的大油就是猪身上的板油、墙油、肠油、肥肉㸆的油和卤油。有钱的人割肥肉膘子,猪墙油,大肠油,肉脯囊子(稀松的肥肉),他们把这些白色的蜡油一样的花包切成块儿,放到锅里烧火开始翻抄,只到把肥肉炒成水一样的液体,只到把油㸆成花生或杏核大小的焦黄的颗粒再也榨不出油水了,才住了火,用笊篱把油汁腊子笊出来,熬出的油刮到盆里油罐子里,和熬肉撇出的油——卤油放到一起,作为炒菜用。说到这,我相信五六十年代的人对卤油都有着特别深的情感和记忆,不少人“偷吃油”,因为煮肉的时候加了大料,这种油有一种红烧肉的味道,放学拉剩馍,没有菜,就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的挖一筷子放到馍上,掰一块馍沾一下卤油,或者把馍一分为二夹到馍里。能把整个剩杂面馍吃出红烧肉的味道来。
没钱的人就用米糁猪,那时候喂猪大多是在粪池内拴养,多有病菌,很多猪都会米糁,肉里贴着绿豆或者比小米还大的白色米粒子,这样的猪外贸不收,叫落磅猪,只能自己杀了卖肉。他们图便宜把米糁肉买回家,用刀把米糁子刮掉熬油吃,叫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他们认为米糁猪一过油就没事儿了,猪油是最香最有营养的。
油里面没有熔化的渣就是油渣,油渣子,油汁热(音惹)子,油汁腊子。油渣可以熬咸汤吃,也可以剁碎和韭菜或细粉放到一块儿包包子或扁食,既筋道有嚼头又非常的香,还有一种吃肉的感觉。
也有的不㸆,下罢十五就把过年特意留的刀头(猪肉膘子)用筷子扎了插到箔离子上放起来,放腊肉。有客人来就拿下来用刀旋一点,没有客人,有的可以放上一年之久,只到把它放成酱紫色,就像南方的腊肠和熏肉,平常有客人来了,用它像研墨一样擦擦锅底,炒菜或者煎馍。只不过这种油时间长了不但会往下滴油,还会变质变味,容易脂黏(变味),吃起来又涩又辣,人们就把它叫做腊脂油。谁家要煎腊汁油馍,满村飘香,半个村子的人都能闻到打鼻子的腊汁油味,都会说,“哎?谁家改样生活哩?走!吃一牙子去。”
既然有大油,相对就会有小油,那就是小磨香油。
那时候,队里不但种棉花,也种芝麻,就有不少油坊,专门炒了芝麻磨香油卖钱,他们把芝麻炒熟以后放到磨上磨成油渣,然后放到一个大锅里,在锅底垫一块木板,搬个小板凳坐到锅边不停的晃,中间晃出了油就用油葫芦撇出来,然后挑着挑子下乡卖。挑子前面是一个扁圆的油桶装着香油,桶口挂着几个大小不同的卮子,后面是一个筐子,里面放着芝麻、筛子和杆秤(也叫钩子秤)。
他们卖油不像打豆腐的那样豆腐——打豆腐的吆喝,而是敲油梆子,一听到“梆——梆梆,梆——梆梆”,就知道换油的来了,就会拿着芝麻去换。那时候吃油都是换,七八斤芝麻换一斤香油,芝麻论秤,但是香油不论秤,论卮子,大卮子半斤,小卮子二两,还有一两的,他们的卮子很准确,回家称秤,不差分毫,只是秤高秤低的事。
我们邻村生产队里也有一个油坊,但是他们磨的不算小磨香油,是用榨油机炸的大槽油,我们队里就经常买他们的香饼上地。一块饼圆圆的铜锣那么大,有二指多厚,先是砸碎再撒到地下。队里看得紧,偷不到,每当他们撒到地里,回家吃饭,还没有来得及犁的,我们就趁机到地里去捡,就能捡到花生米和豆子那么大的香饼粒子,一个晌午头能拣半口袋,一个星期不断零食,想吃了就掏一个撂嘴里,嗑嘣嗑嘣的嚼,香得很。
虽然香油很普遍,但是我们平常并不舍得炒菜吃,炒菜还是用大油和棉油,按现在的文词叫太奢侈了,只有拌凉菜才用,或者作为礼物给人送礼。特别是送给城里的人,那时候没有红包,送一壶香油和一个羊筒子,就是最高档的礼物,再难办的事儿都能办成。
再其次是棉油,那时候生产队里都会种上成块成块的棉花,一过了年就开始垛池子,打棉花窝(就是学名所说的营养钵)秧苗子。等棉花种慢慢地在里面生根发芽,渐渐的长出苗子来,生成两三片叶,再一个个的取出来,种到棉花地里,搭上弓子,盖上塑料薄膜。
棉花苗长起来,打花头,掰花叉子,摘猫耳朵(不结桃的狂花),逮棉铃虫,打花药,拾棉花,就是妇女的活儿了。那时候公社还派有棉花技术员,生产队有专业的棉花管理员,叫棉花专职,专门负责管理棉花,可以不参加队里其他的劳动。
等到棉花结桃张嘴吐出一朵朵洁白的花朵,这才把花蕠子拾回来,上交公社,公社返回“皮棉”,队里留够花种,炸成棉油,就按人口或工分分给各家各户,就是所谓的“分皮棉”,分棉油。
“皮棉”榨出来的生棉油不能吃,要先熬一下,把生棉油倒进锅里,点着火把里面的水分蒸发掉,等到熬得不再起沫冒泡了,才算熬成了,才可以吃。虽然不赖,但是没有大油香,算是次一个档次。
它的油渣,人们叫做棉饼,一个个薄薄的青绿色叶片,像现在的脆饼,但是人们不吃,都用来做牲口的饲料,喂牲口的时候提前泡上一盆,用捞舀子或马瓢捞了和铡的草拌到一块儿,给牲口增加营养,牲口就能长得膘肥体壮。
羊油是羊身上的油,这个油,在我看来,应该是最差的油,因为它不像猪油那样的膏体,也不像香油那样的液体,而是正儿八经的固体,凉了以后像够油(石蜡)一样,用抢锅铲子都挖不动。用羊油炒的菜必须趁热吃,乘热打铁,一旦菜凉了就不能吃了,它就会粘牙糊嘴,菜咽下去了而油却在牙上嘴唇上粘着。而且还是一种膻味,第二天打个嗝还是一股羊气。那为什么要吃它,穷啊?便宜啊?它的油不像猪油棉油香油那样论斤卖,而是论挂,杀羊的把整个一只羊的油包在一起,用绳子捆了,为一挂,一挂就是多少钱。有大油香油谁会吃羊油呢?搁到现在打死也不会吃了。
吃菜籽油就是后来的事了,在就要散队的前几年,生产队也种油菜,像种稻子一样年前先秧(撒)一块油菜秧子,闪过年再移栽到丢的旱码子地里,扑扑闪闪栽上一大块地,(我曾经薅过油菜苗子下锅,滑溜溜的很好吃)。开了春,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不但我们喜爱,连蜜蜂蝴蝶也成群结队争相去打卡。那景致不次于现在的杭州太子湾,让人领会什么叫灿烂和烂漫,什么叫如仙如幻。
等到油菜叶子全部残褪脱落,油菜角子发白,人们就像割芝麻和豆子一样,一棵棵的割下来摊到场里,放上石磙用牲口一遍遍的碾,碾出黑谷子一样漆黑发亮的油菜籽,扬了以后再用簸箕簸净也能榨油吃。
但是菜籽油吃起来却远没有大油和香油香,在人们心中是最跐(次)毛(差劲)的,会被人们不屑,穷得连大油也吃不起,吃的是菜籽子油。
鸡油、驴油、马油、牛油、狗油都算是杂油。狗油一般我们是不吃的,大家都拿它当烧伤药,谁家煮了狗肉,半个村子的人都会拿着罐头瓶子上去要,要了放起来,烧伤烫伤,起了泡就用狗油来抹,疗效奇好,相当于现在的烧伤膏。
另外,不但吃的油是富有的标志,连点灯的油都是,比如有钱的人过年点的是沾的一尺多的大蜡,没钱的人只能点一拃长的倒的小蜡或洋蜡。没钱的人点药瓶子做的拨焾子的洋油灯,有钱的人点带玻璃罩子的可以拧大拧小的台灯。而穷得很的甚至连点灯油都买不起,叫穷里没有罐油钱,只能摸瞎。
于是不但滋生出花生油,大豆油,玉米油,葵花子油,橄榄油,山茶油,棕榈油,还有更广泛的意思,比如加油,油水,揩油,刮油,油滑,省油灯,老油子,火上浇油,添油加醋,油腔滑调,油头粉面,油嘴滑舌。
2023.3.25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