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一趟老家，正赶上二爸家杀年猪，邀请我一起吃杀猪菜。七十几岁的人了，仍然中气十足，说话粗声大气，耳朵震得嗡嗡响。还那么刚强有力，一把拉住我，那手就像铁钳子一般，生怕我逃跑似的。
院坝的中央放着一个硕大的铁制火炉，里面架起几坨树根、竹头，燃着熊熊大火。我在宽宽的板凳上坐下，和乡亲们打着招呼，一边感谢着他们热情洋溢的问候。仔细一看，都是原先的左邻右舍，大多比我年长，是我的叔伯婶娘与哥嫂之列。突然，我心里惊诧不已。因为我发现三叔正挨着我坐着，而三婶也挽着袖子在跑出跑进地帮厨。还有几个原来关系极不和谐的大娘大嫂也都坐在一起，叽里呱啦地拉着家常，那亲热劲儿就像亲姊妹一般。
二叔和三叔是五服以内的堂兄弟，我们按照年龄顺序称呼二叔三叔。他二人年龄相近，脾气个性却完全相反。二叔是个急性子，心直口快，高喉咙大嗓门，但为人固执;三叔是个慢性子，不爱说话，老爱低着头，声音小的像蚊子叫，有点小心眼。然而二婶和三婶的个性却非常相似，都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针尖对麦芒，说起话来像放鞭炮，“噼里啪啦 ”一大串，根本就没有别人插嘴的分。没有读过书，却又能拈几个字眼弯几分道理，然后横说横有理顺说顺有理的那种人。嗓门又好，吵架斗嘴一天一夜仍然又尖又亮仿佛能裂石穿云。
那几年，村民们家家户户都不富裕，靠天吃饭，土里刨食，人人把一锄泥巴、一颗菜苗、一枝柴禾都看的非常重要。我们那二十几户一百多人的小山村极不和谐，每天都在上演“文武行”——你家的鸡啄了我家的菜、你家的牛踩了我家的苗，或者我家的竹枝挨着了你家的房、我家的小孩摘了你家的瓜等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互不相让;抑或兄弟不和婆媳反目，你吵去我吵来，小山村整天沸反盈天，乌烟瘴气。
有一次，生产队分菜籽油，二叔当财物队长，主持分油。抓阄排序。分到三叔家时，三婶不干了。说是自家分的油里面有渣滓，是二叔故意的。二婶为维护二叔的“干部形象”接过话茬和三婶争吵起来。这一下可不得了了，二人从争辩到吵闹，又从吵闹到吐口水，从吐口水再到大展拳脚，整整干了一个晚上。后来，生产队的社员们都不愿意分那一锅剩余的油，说是里面尽是她们二人的口水。还有一次，生产队几个小孩跑去偷了二叔家的几颗李子，其中就有三叔家的孩子。二婶脾气大发，一通臭骂，把孩子们的祖宗先人“问候”了个遍。还不过瘾，又含沙射影地把三婶家的几代女性再“问候”一遍。三婶气不过，把孩子狠揍一顿，端根板凳坐在门口跟二婶对骂。二人你骂去，我骂来，骂了三天才收场。由于二人脾气古怪，太爱争吵，社员们给他们取了个外号一个叫“世间少”，一个叫“天下无”，久而久之叫成了习惯，她们居然也答应。正因为如此，二叔和三叔也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今天在座的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家都来了，原先矛盾重重的人家现在聚在一起有说有笑，亲切友爱。就在刚才，先前最为吝啬的幺婶抱来一捆青葱，一边整理一边开玩笑批评二叔：“一个大男人，种的葱子像猫毛，你看我这葱子种的多好!”几年不见，人们的变化就这么大吗?
正在胡思乱想，二叔招呼我们入座。二婶、三婶麻利地传菜，大盘子大碗，一会儿就摆满了两桌，一边大声武气地说笑，招呼客人。
我看着盘满钵满如鱼鳞般重重叠叠的美食，顿有垂涎欲滴的感觉。什么烧肥肠、烧血旺、回锅肉、坨子肉等等，尽是我喜欢吃的。其实，杀猪菜东北最有名，鄂西、川东一带叫“泡汤”，我们老家没有名字，反正就叫杀猪菜。那些年生活困难，生产队也没有几家养得起年猪，难逢难遇杀头猪，大家胡吃海喝一顿，算是最豪华的牙祭了。也以此作为请朋友待亲戚的一个平台，大家借此相聚，带来人气。老家的杀猪菜跟东北、跟恩施土家族的有所不同，我们没有东北的酸菜、血肠，也没有恩施的滑肉，但有两样是少不了的，一是烩猪血，一是坨子肉。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杀年猪，我母亲做的坨子肉最有特色。先将五花肉洗净下锅，煮到七分熟，再捞起来根据肉的肥瘦切成拳头大小的方块，然后用菜籽油加自家酿制的豆瓣酱烧猛火翻炒，待香气四溢的时候，加上两勺米汤，盖上锅盖，文火焖蒸二三分钟即可。母亲烹制的坨子肉，色泽红润鲜亮，晶莹剔透，吃起来鲜辣适中软糯可口，客人们无不啧啧称赞。
二叔对我点头一笑：“多年没有吃过吧?”
“嘿嘿，太丰盛了，以致我丑态毕露!”我尴尬地解释。
二叔给我斟满酒：“这些年来，生活好了，我们家家户户杀年猪，基本上都要聚一聚。现在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有好些人家也搬到城里去了，原先偌大一个生产队，现在聚在一起也就这两三桌人了。改革开放，一切都好起来了，过去的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了，石岩地变成了真正和谐幸福的地方了!”
三婶接过话头：“是啊，时代在进步，我们的思想也要进步，再不当‘老古板’了!”
一直闷声不响的三叔突然扭头看着我：“不怕你侄娃笑话，那几年的事，都是穷惹得祸啊!”
几个老辈子的话，让我深感诧异。大字不识的农民，居然能说出这么有哲理有思想的有深意的语言!是啊，时代进步了，进步改变了生活，也改变了人——改变了人的思想、观念，进而改变了行为，反过来又进步了社会。
二叔端起满满的酒杯，大声倡议：“让我们为幸福生活干杯!”
大家纷纷起身，一时间觥筹交错......
2024.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