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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霞:忆 | 终身成就奖

  • 作者:一言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3-11-28 22: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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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1月3日,正逢林青霞六十岁生日,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新作《云去云来》。这是她2010年出版第一本书《窗里窗外》后的新书。在书中林青霞表示,到了耳顺之年,历尽人生的甜酸苦辣、生离死别,接受了这些人生必经的过程,心境渐能平和,如今能够看本好书,与朋友交换写作心得,已然满足。

      2004年,林青霞开始在《明报》和《南方周末》等华文报刊上开设专栏。《沧海一声笑》是林青霞写的第一篇散文,看过这篇文章的朋友都鼓励林青霞继续写作,认为她文笔清丽流畅。由此开启了林青霞的写作之路。对于这一本在自己生日出版的书,林青霞说,“人生很难有两个甲子,我唯一一个甲子的岁月出了第二本书,当是给自己的一份礼物,也好跟大家分享我这一甲子的人、事、情。”

      在自序中,林青霞特别提到,宋代词人蒋捷的《听雨》最适合她内心的写照。“‘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那些年在台湾拍戏拍得火红火绿的。‘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立之年,孤身在香港拍戏,一待就是十年,曾经试过,独自守着窗儿,对着美丽绚烂的夜景,寂寞得哭泣。‘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而今真是鬓已星星也,到了耳顺之年,历尽人生的甜酸苦辣、生离死别,接受了这些人生必经的过程,心境渐能平和,如今能够看本好书,与朋友交换写作心得,已然满足。”

      在新作里,林青霞写朋友,论亲情,谈人生无常。她再次忆起老友张国荣与邓丽君。

      我迟到了五分钟。金圣华已经坐定在文华酒店二楼Clipper Lounge长廊边的位置,自从张国荣走后,为了避免伤感,我总是避开这条我跟他曾经坐下来谈心的长廊。

      圣华是我婚后认识的朋友,我们的交往过程中经历了SARS的岁月和双方父母相继离世的哀伤,一路在互相扶持中走过人生的困境。圣华跟我是忘年之交,我们的学问也很悬殊,她早年留学法国,拿了博士学位,曾经是翻译学会会长,在中文大学执教多年,而我们竟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待我坐下,一派优雅婉约的跟我聊起近况,我极力的集中精神,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国荣在这儿、在我对面跟我说的话:“青霞,不要再拍戏了,也不要打太多麻将‥‥‥。”不一会儿思绪飘到了淘大花园非典SARS传染的前夕。当时我们分别与朋友在以前的丽晶酒店喝下午茶,我三缺一想找与他同桌的陈淑芬打牌。她没空,我失望的转身离去。“青霞!”身后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我,是国荣,他说:“我跟你打。”我愣了一愣,他怎么会?——那是他跟我打的最后一场麻将,记得那天他〝冲〞了一把很大的牌,有五十五番,之后又连放了几把炮。我们打的是小牌,输赢不大,但是我知道他性格要强,事后很过意不去。

      我脑子里有两条轨道,一条忆着过去,一条机械化的回答圣华的问题。还好她没看出来。好不容易双轨变成单轨,专注的听她问起我写作的近况。迎面走来两位穿着得体大方、有型有款的女子,一中一外,我一眼认出那位穿着墨绿呢子西装外套的中国女人。她保养得很好,面孔和十几二十年前一样。还是一身Giorgio Armani的型格,她们隔着一桌坐在我前面,我等她坐定,起身走到她身后环抱着她。我抱住的是过去那些迷失的岁月。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定了一定:“你是谁?”我操着一口标准广东话:“你永远不会猜到我是谁?”她没有动:“你再多说一句!”我抱着她不放,轻笑说:“我再多说一句你就猜中了!”她一回身:“啊呀!青霞!谢谢你的拥抱。”

      圣华喜欢听我说故事,经常我们聊完天,就是我下一篇文章的开始。我重新回到座位,这会儿才真正的回到当下,专注的跟她聊起我刚刚拥抱的往事。

      认识Winnie是一九八五年,我拍《警察故事》、《刀马旦》和《梦中人》那一年。在搬进新世界公寓之前,听朋友说这间公寓住进去会不好,他们所谓的不好是搬进去的人都很孤单寂寞,我心想,这有什么不好,我老早已经孤单寂寞了。Winnie住在我的楼上,她煮得一手好上海菜,我们住在那儿的单身女子经常到她家打牙祭。还记得她家一进门右边小小的开放式厨房,正对着客厅和餐厅,我经常在厨房外欣赏她做菜的样子,只见她轻轻松松,抓盐、倒酱油、炒菜,在那个小方块里面就像在跳华尔兹。现在回想起来,她本事倒真大,一个人烧菜煮饭招呼十个八个客人,一点也不费力。

      有一天不开工,我懒在床上不肯起,赖到下午3点,一边摸着肚子,一边自言自语:“好饿,好饿。”后來实在饿得受不了,起床戴上特大的太阳眼鏡到楼下新世界商场吃面。正当我挑起碗里的面条张大嘴巴吃的时候,迎面来了一群人,前呼后拥的,走在前面的是邓丽君,她見到我惊奇的问:“你一个人啊?”我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想他们見到我这样的一个画面,一定觉得好笑又古怪。《警察故事》通常是天亮才收工,有一天收工早了,半夜三点,我一点睡意也没有,茫茫然,走进公寓,打开房门,望着窗外的无敌海景,好美啊,东方之珠,香港。心想我应该开心的欣賞它,可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來。这样美丽灿烂的夜景,让我觉得更孤单。心里一阵酸楚,突然之间嚎啕大哭起来,待我停止哭声,拨了个电话给张叔平,叔平说:“你哭啦?”我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好寂寞。”叔平说:“打电話給朋友啊。”

      拍《刀马旦》之前,徐克为了让演员进入角色,提议大家一起围读剧本,正好我们三个女主角叶倩文和钟楚红都住在新世界大厦,我们先到前面两个女主角家去读剧本,最后到我家。一进门叶倩文就找吃的,打开冰箱,空空如也,厨房里也没有零食,她难以置信的问我:“你们家怎么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下子给问住了。过一会儿,不知道谁踢到地上的空罐头,又是一阵惊讶:“这是干什么用的?”心想干嘛那么大惊小怪:“天花板漏水,接水用的。”

      香港是个华丽的城市,从1984年林岭东请我到香港拍《君子好逑》到1994年拍《东邪西毒》,这十年我孤身在港工作,每天不是在公寓里睡觉就是在片场里编织他人的世界。有时候一觉醒来,彷佛自己置身于孤岛。时光飞逝,蓦然回首,好像不见了十年。就在这个下午,我找回了迷失的十年。

      婚后这十多年,每次出门车子都会经过新世界公寓,记得爱林才几岁大的时候,我指着那个方向:“妈妈以前一个人住那儿,好孤单。”“你现在有我就不孤单了。”她心疼的说。

      送圣华回家,车子经过新世界公寓的时候,我们两人都不自觉的往那个方向望去。

      2011年12月27日

      || 宠爱张国荣

      拍戏的幕后工作人员称呼我“姐姐”,称呼张国荣“哥哥”,我猜想他们也许认为我们两个是特别需要被宠爱的。

      一九九三年我们一起拍《东邪西毒》和《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那个时候我们俩都住在湾仔的会景阁公寓,总是一起搭公司的小巴去片场。有一次,在车程中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没说上两句就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滚,沉默了几秒,他搂着我的肩膀说:“我会对你好的。”从那一刻起,我们就成了朋友。

      二零零三年三月的一个晚上,我吃完晚饭约施南生看电影,她说她刚好约了张国荣看电影,她要先问问“哥哥”再打电话给我,我心里纳闷,干嘛要先问他,就买多一张票一起去看好了。

      在又一城商场戏院门口的楼梯上方,他靠在墙边对我微笑,那笑容像天使,我脱口而出:“你好靓啊!”他靦腆地说刚剪了头发。

      我们看的是《纽约风云》,这部戏太残忍、太暴力了,我看得很不舒服,散场走出戏院,他搂着我的肩膀问我好看吗?我摇摇头,就在他的手臂搭在我肩膀的时候,我被他震抖的手吓得不敢做声。他很有礼貌地帮我开车门,送我上车,我跌坐在后车座,对他那异于往常的绅士风度感到疑惑的同时,他已经关上了车门。我望向车窗外,晚风中他和唐先生走在前面,后面南生那件黑色长大衣给风吹得敞开着,看起来仿佛是他们两人的守护神。总觉得不对劲,回到家打电话给南生,问她Leslie (张国荣的英文名字)怎么了,她说:“问题很大。”我了解状况之后,断定他得的是忧郁症。南生说他的许多好朋友试了各种方法,看了许多名医都没用。我听说大陆有一位医生不管你生什么病,只要用他的针刀一扎就好,希望能说服他去试一试。那段时间正是非典沙士传染最盛的时候,就把这事给搁置了。没想到从此以后,除了在梦中,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四月一日晚饭后南生告诉我Leslie出事的噩耗,我捶胸顿足:“为什么不帮他安排!为什么不帮他安排!”其实也不知道那位医生对他会不会有帮助,但还是一再地责怪自己。

      Leslie走后,几乎每一位朋友都为自己对他的疏忽而懊恼。他是被大家宠爱的,他也宠爱大家。

      岁月太匆匆,转眼之间他走了六年了,今日提笔写他,脑子里泛起的尽是他那天使般的笑容。

      二零零九年三月三十一日

      || 穿黑色貂皮大衣的男人

      每次到纽约都是他来接我,15年后再次踏足纽约,已是天人两隔。

      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参加纽约华埠小姐选美做特别嘉宾的时候。大会带我到第三大道的湘园吃湖南菜,我的座位对正门口,一会儿门口来了一位单眼皮高大个儿身穿黑色过膝貂皮大衣的男人,一进门就潇洒地脱下大衣由柜台小姐接去,威风凛凛的。我看得发楞,大会主席说:“他是湘园的老板。在纽约开了几家高档次的中国餐馆,非常成功,可以说纽约中国人中的传奇人物。”主席请他跟我们一起坐,他坐下来,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我闷得脸都垮了下来。

      他说当初来纽约的时候,女朋友刚在台北一家戏院(忘了是哪家,当时新闻做得很大)的大火中丧生,他痛苦万分。家人帮他买了机票,给他几十块美金,他就靠着这点钱,来到纽约餐馆打工,赚到第一笔钱后,又逐渐拥有了几家餐馆。

      吃完饭他带我们到他的另一家餐馆,也在第三大道上,门前两只汉白玉石狮子,很壮观,听说是从祖国大陆运来的。正对着大门有一幅巨大的丝制万里长城壁毯,是由中国特别制做的,甚是雄伟。他很豁达,经常听到他“嘎嘎嘎嘎嘎”的大笑声。以后每次来纽约做事或探朋友,他都到机场来迎接并热情地招待。有一次他开着大红色敞篷奔驰跑车,带我和汤兰花游纽约市区。我们有时漫步在第五大道上,那黑色貂皮大衣被风吹起,我隐隐约约见到他腰上挂着土黄色皮套的小手枪,感到有点怕怕的,他说那是用来保障他的安全,“只是唬唬人,不会用得着的。”

      过了几年,他觉得餐馆做闷了,想拍电影。我说:“是朋友的话就会劝你不要拍,如果要害你才会叫你拿钱出来拍戏。”他不听劝,兴致勃勃的,以为最难做的餐馆,生意都能成功,拍电影又有什么问题。于是每次回到台湾,电影公司的老板、制片一大堆人都会到机场迎接他。我形容那是接财神。拍电影花钱就像流水一样,对电影圈不熟的他,电影卖座了,不关他的事,片商告诉他结账是零比零;电影不卖座赔了钱又要他付账。就这样在台湾搞了两年,赔了点钱,结果还是回到纽约做他的老本行。又过了几年,他打电话到香港来,说他在南美洲淘金,如果挖到,会有好几百万美金,到时候他会再拍电影。再次到纽约,他那“嘎嘎”的笑声由五声变成两声,早已不复当年的豪迈气慨。

      15年前我快要结婚的时候,听说他到中国大陆做钻石行销,他说赚的钱会数都来不及数,就像印钞票一样。我结婚后几乎没有到过纽约。后来辗转听说他在台湾中风了,在医院里连医药费都成问题。我很难过,马上托人帮我把住院费给带去,没想到他已回了纽约。我把十几年前的旧电话簿翻出来,打电话给他,对方是个大陆女孩的声音(后来听说是他在中国大陆娶的年轻太太)。那个女子说他中风,需要做物理治疗,又得不到政府的帮助,很是狼狈。我赶忙寄去了他需要的医疗费用。

      这次到纽约参加电影节的第一天,我想到那两家餐馆的旧址去看看,导游小姐打听出附近的街道名,却怎么也找不到以前餐馆的地方。我又请她帮我找他的墓地所在,想去祭拜一下。导游笑了起来,她大概觉得我很奇怪。

      在回港的前一夜,我央求陶敏明再陪我去找找看。晚上街道上人很少,敏明抓着我的手,机警地向周围望望,带着我走到较亮的街道。我只顾找地方。我们由酒店的第五大道走到第三大道交叉的六十五街,然后往回走,一直走到五十街都找不到,也许是因为石狮子不见了,附近的店铺也改了。敏明怕天晚了危险,就说:“你算是有心了,他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不要再执著了。”

      在回港的路上我回忆着,1976年跟他认识。1979年我和汤兰花到纽约住过一段日子,他很照顾我们,帮我们寻找住的公寓和最好的英语会话学校,带我们去吃好吃的,晚上餐馆打烊的时候,他会在空荡荡的餐厅厨房里,做些拿手的小菜和稀饭给我们吃,让我们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

      那个时候我们年纪小,没怎么见过世面,他带我们跑遍全纽约好吃、好玩和时髦的地方,直到送我们上飞机离开纽约为止,那时候感觉上好像整个纽约是属于他的。

      这次我特别到原是世贸大楼的地方参观,一大片土地堆满尘土和石块,巨形的卡车,出出进进地运送沙石。我脑子浮起了佛偈上说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林青霞:忆 | 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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