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勤推着一辆带斗的小车。斗上,躺着一把大镐,一柄铁锹,一把镰刀。小车轱辘很肥胖,是当年从大官庄飞机场捡来的废旧飞机轱辘,那是训练飞机,叫背翅膀,轱辘很小,直径不过半米;车斗是白铁板焊接的,锈得失去了本色;大镐是老式的,应该出自20世纪80年代初来村打铁的山东人之手。这套老式农具,现在村里人早就不用了,但他还宝贝一样地收拾着,就像他家那座老屋一样,舍不得废弃。倒不是这些农具好用,更不是这些农具有什么收藏价值,而是他保存着这些,就如同把那时的记忆保存下来了,把那时的快乐和辛酸保存下来了,就好像他可以永远耕种在这片土地上了。
他带着这些农具,是去开荒,去开垦那些本是肥沃土地,现在因没人耕种或因修路等原因而放荒的土地。惊蛰到了,阳气上升,土地就开始觉醒了。这正是开荒的好时候。他走在村庄不太宽敞的街道上。两边的房子很不整齐,新旧高低大不一样。高大宽敞的,响门亮窗,有人出入;低矮阴暗的,大都锁了门,老式的铁锁都长了锈,主人大概早就搬到市里去住了。才二三十年的时间,原来满街筒子的老老少少,现在一半都没有了。而且,还总有年轻人去市里打工,在市里买房,生了儿女,就把父母也接到市里,帮着他们看孩子去了。照这个速度,再有二三十年,这个村庄还会剩几户人家?那一片一片的土地怎么办?
赵克勤就从市里又搬回来了。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他原是这个村的正宗土著户。据赵氏家谱记载,明朝万历年间,有兄弟二人从山东枣林庄逃荒至此,建立了这个村庄。世代繁衍生息,到了他这辈,应该是赵氏家族的第20世孙。他出生于辽沈战役开打那年。四野进关后,这里就响起了解放的锣鼓声。五六岁开始吧,他就跟着父亲走向田野,走向土地,种玉米,种小麦,还有白菜,萝卜,成了高级社小小的一员。十五岁初中毕业后,他就是生产队的一名正式社员了。生产队的活很累,收入很低。但他父辈告诉他,土地是肥沃的,是万能的,要想改变生活,富裕起来,只有深耕这片土地,向这片古老的土地,要粮要油,要幸福。他深信这点,干活也就最卖力气,自小就得到了队长和社员们的赞赏,说他一定会成为种地的好把式。
就有一个女青年看上了他。这个女青年有个特殊身份,是T市下乡的知青。父母挤到厢房去住了,把家里的正房让出来,给他们作了新房。在媳妇不好娶的年代,他可以把市里的知青抱进洞房,成了全村婚姻的天花板。市里的女青年,皮肤就显得白皙,穿什么样的衣服,看着都顺眼,身体的味道就好闻。这一切,他觉得是他勤奋种地换来的。他下决心,要把这个城里的媳妇照顾好,要让她生活好。正常上班挣工分之外,他将自家的三分自留地,精耕细作,粮蔬套种,摆弄的花儿一样。自家的房前屋后,也见缝插针,种茄子土豆,种窝瓜冬瓜。媳妇始终保持着城里姑娘的气质,让他天天爱看。一年后,城里的媳妇给他生了个女儿,也像城里人。
老天垂青。正当他埋头在土地上、准备把旧房翻新,改善一下居住环境的时候,社会变革来临,知青可以回城就业。女儿转成城市户口,意想不到的好事还有,可以把他也带进工厂。一夜间,他们两口子双双成了市里一个区属企业的职工,一家三口,都成了城里人。工资收入固定,太阳晒不到,风雨淋不到。单位分了福利住房。一干就是三十年。但他知道,他是在这村庄娶的媳妇,是这块土地上养育了他的女儿。他一切好运的源头,是这个古老的村庄,是这块肥沃的土地。
60岁退休,他带着媳妇,重返旧地,又回来了。
村里没有他家的地了。但他觉得这里的每寸土地,都如同自己手掌上的纹路;每条街道,他都丈量过它们的长短;每颗树,都刻印着他曾经劳作的身影。家里的老房,他始终保留着,定期修缮;节假日,他带着媳妇总要回来一趟。看看老房,看看门口那颗香椿树。他看到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村里的地,被荒草、被垃圾覆盖很多,他在这里时的大坑,那时四季有水,现在全部干涸了,成了垃圾场。每次回来,他都一阵心酸。这是可以开垦的土地。他锁好市里的楼房,打开了家乡的老屋,把当年存放在老屋的农具擦拭干净,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他推着小车,向村东走去。两只有些迷离的双眼,不时地往两边看着。村里的土地,被南北交叉的铁路、公路,割锯成多个不规则的地块。这个村庄,在T市的西北方向,城乡结合部。这注定它要给城市的发展做出独特的贡献。从20世纪70年代京山线从村庄东头修过之后,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城市外环、城市快速路、铁路、高速公路、军用铁路等,不断地修建,不断地占地。土地在减少,地块在分割,村民的房屋,为了保证国家的需要,也不断拆迁,异地建设。村民们在为国家建设飞速发展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为土地的分散和减少而感到可惜和无奈。考学招工,走了一部分人;城市化进程,走了一部分人;土地减少,走了一部分人;姑娘们嫁到市里或郊区,走了一部分人。村里的常住居民,由公社化时期的两千多,锐减到现在的八九百人。住房,有一部分租给来T市打工的安徽、河南人,一部分铁将军把门,还有一部分售卖给想在农村有房的城里有钱人。有些空了的宅院,里边早已杂草众生,钻出不少榆树,臭椿树和杨树。
他的满头白发,如同一团白云,向前飘动着,街道显得亮丽一些。偶尔,有和他一样年纪的老人在门口晒太阳,和他打招呼。他要开荒的地方在村东。他又把目光投向空中。京哈高速、京哈、京唐、津唐高速连接线,好像商量好了一样,在这个村庄上空集中起来,那么高,那么错落有致,弯道的弧度那么圆润美丽。他知道,通过这些空中的路,一拨拨旅客去向远方,一宗宗货物实现位移。高铁飞驰的身影,不时从村庄的上空掠过;绿皮火车的哐啷声,闯入各家各户。这是这个古老村庄、这片古老的土地为时代做出的贡献。而他,这个76岁的老人,看到的,还有一片片被停耕的土地。
开荒,是个创造性的劳动;使用原始农耕工具开荒,更是一项高强度的劳动;一旦开垦出来,就可播种,就有收获,所以,开荒,又是一个让他永远生活在希望中的愉快劳动。村东北,巨大的高铁水泥墩下,赵克勤开始忙碌起来。割荒草,捡水泥块,清各种垃圾,破碎土块,平整土地。这说起来简单的过程,动作起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他的双手,不知何时,患上了一种上下左右乱抖的怪病,伸手干活,总如同胡乱地弹奏一架钢琴。卷一颗旱烟,始终拿不平烟纸;舀一瓢水,要洒掉一半。他开荒的每一镐,每一锹,都要浪费一半气力。但他兴致勃勃地干着。他愿意呼吸这里的空气,他愿意嗅闻这里土地的味道,他寻找着三十多年前的感觉。
割荒草让他最激动。齐腰深的枯草,干黄,硬挺,镰刀一触,即发出嚓嚓的响声。这干透了的野蒿、苍耳、狗尾草之类,是上好的柴禾,放在大灶,烙饼最好吃。他小时候,各种野草,刚刚拱出地面,就让人割走了,根本不等长高。可现在,竟一冬没人动。这世界,眼睛一晃,就变化这么大。想到这,他的镰刀挥舞得更快了。生产队时,这块地,叫张家坟。他的腿疼的毛病,就是在这里落下的。一个晚秋的夜间,他们三个年轻的社员,给这里的小麦浇冻水。后半夜,寒冷和困顿袭来,他接连抽了两只旱烟。不但没能驱走寒冷和困乏,脑袋却晕了,恶心。他就抱着铁锹,侧身躺在了麦地。右腿在下,列宁服棉大衣盖在身上,呼呼睡着了。不知多长时间,腿下突然感觉冰凉,醒了,才知,冰凉的井水,正在身下流淌。这以后,一到阴天,他的右腿就酸痛。这过去了的,成了他美好的回忆。他用三天,在这里开出了一块60多平米的地界。
再往北的一个大坑,是他去年开垦的一片荒地,也有60多平米。小时候,这个大坑,叫烂人岗,谁家小孩子夭折了,就扔到这里。这里是野狗、老鹰、猫头鹰经常光顾的地方。每到夜间,这里就发出狼嚎般瘆人的叫声。大多小孩子不敢到这里拾柴割草。这里的草就多、就茂盛。但他敢来,割回去的野草,喂猪喂羊,照样长膘。烂人岗早没了,但大坑越来越深了。
过了清明,他开始在这两块地上种植。种地是不能没水的。这里,原来都是水浇地,300米之内,就是一眼机井。现在没有了。他推着一轱辘小车,带着两个水桶,从二里地之外的一眼水井处,拉来一桶桶水,浇在他种的黄瓜地里。种地,也是需要肥料的。他从养鸡的人家弄来一筐一筐的鸡粪,撒在玉米地里生。鸡粪种的玉米煮熟,有甜味,有咬劲从清明到谷雨,到小满,他种茄子豆角黄瓜油菜大葱,他种小豆芝麻玉米白薯花生。他把他30多年前种过的品种,都尝试再种一遍。
但他收获的粮食蔬菜,没有明确的消化途径。自家吃,闺女来拔,他和媳妇给村里人送,路过的陌生人,他也让让人家下车拔几株。再剩下的,他就赶集去卖。城市在拓展。往东走五里,就进入市里了。周边开设了好多集市。他就推着一轱辘小车,赶圈集。他不会用台秤,就带着家里那个杆秤;他没有制作二维码,他卖的钱,都扫到在市里的闺女那里。约秤,对他来说,好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象征性的行为。谁来买菜,他都在秤盘上比划一下,就给人家了,不给他钱,他也不在乎。没有零钱,不会扫微信的老人,他干脆不要了。这招得市里一部分退休老太太,看到他来,就把他围上。小时候,他曾去市里卖菜。市里的小毛孩,都叫他乡巴老,叫他老庄。现在,围着他买菜的,好像就是那时的小毛孩。现在从这群人身上,他找到了好的感觉。他感觉很舒畅。
冬天,没有活干了,他就推上那辆小车,来到他开垦后的两块地里,蹲下身,看一会儿,站起来,走两圈儿。有过往行人,就拉住人家,说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