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苏北农村娃的名字往往没人知晓,而诨名绰号反而叫得响。这不,三大头就是一例。那时候家境贫寒,缺吃少穿,人长的瘦小,但头不小,加之几个月不理发,蓬松凌乱,显得更大,就跟现在小孩吃的棒棒糖似的,严重比例失调。在排行上又是老三,三大头的绰号就这样叫开了。其实三大头是有名字的,他叫富有,寓意是这孩子一出生就能给全家带来好运,以后不受穷。名字是外公起的,外公念过私塾。虽然有点俗,但务实,接地气,也是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吧。没想到,好名字并没有改变家庭贫穷的窘境。
三大头出生后,已有两个哥哥的五口之家住着两间低矮潮湿的丁头舍,缺吃少穿,过着半饥半寒的日子。随着弟弟妹妹们的相继出生,家里负担更重了,父母亲像两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从早到晚不停的转着,也难以应付全家人的温饱。
三大头的父母都不识字,长的又单薄,要知识没知识,要体力没体力,但日子还要过下去。上世纪六十年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全国都闹饥荒,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三大头家日子就更难熬了,全家人靠榆树叶、盐蒿菜、洋槐树花、葫萝卜樱等野菜充饥。两个哥哥到了上学的年龄,但家里拿不出两元钱的学费,老师说先交五角钱的书本费吧,可还是拿不出。到了三大头上学的年龄,扁担长一字都认不识的父母着急了。眼下天天在生产队干农活挣工分,到年底凭工分分粮草。家里人都是“睁眼瞎”,没有一个识工分本,每次要盯着人家下巴腆着脸问不是个事啊!大子二子已经耽搁了,这回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三子上学。有抽烟习惯的父亲把种在沟边上的烟秧子全部挖出来,拿到小街上卖了五角钱,给三子交了书本费。三大头尽管人小,但父母的心思是懂的。上课时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老师的下巴,下课后头也不抬的做作业,放学还要在回来的路上割草挖野菜。有时候新学期开始交不起学费,经常被老师留下来订交学费计划。三大头也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有钱,只能含糊其辞哀求老师,“再过几天吧”。三大头不能像其他同学按时领到新书,就借别的同学书回来抄。在如此的艰难中,三大头知道自己承担着全家人的期待,咬着牙坚持下来,才没有中途辍学。
因为营养不良,岁数长个头不长,头发长体重不长的三大头,已经二十岁大小伙了,还细胳膊瘦腿的,邻居家裁缝用的软尺,左量右量才过一米六。
他虽然长的不被人待见,偏偏有一颗肥胖胖的心,他想当兵。这在乡邻们眼里,就是癞蛤蟆头上长角,盐坛子里长蛆,不可能的事。对别人的看法,三大头心里是洗脸盆里看螺蛳,一清二楚。可他就是犟,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他觉得,别人越是认为办不到的事,自已如果能办到,那才叫夏日里遇凉风,一个字,爽。
1972年冬,征兵工作开始了。还在读高中的三大头趁星期天回家,到民兵营长那里报了名。
“你不是没毕业吗?”
“我是应届生,符合规定”。
“先去上学,我们研究一下,定下来通知你”。
三大头回学校后,左等右等,也没等到通知。后来听说大队适龄青年太多,岁数临界、身体壮实的优先考虑。三大头没有排上号。
大雁飞回又飞去,春天过去茶花开。
1973年冬,征兵工作又开始了,三大头在挖河工地上听到消息,小车襻一甩,连晚赶回来。这一次,他吸取去年的教训,大队干部一个一个的找,车轱辘话一遍一遍的说,言词凿凿,表明一定要去当兵的决心。
民兵营长说:“部队里个个都是身强力壮,铁骨铮铮的汉子,看你这小身板,恐怕是嫩竹杆子难以当大樑。”
副书记说:“青年人想当兵是好事,但要求根正苗红,听说你外祖父家是破落地主,政治审查这一关难通过。”
书记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但这事要我们几个干部碰碰头,定下来告诉你。”
一圈下来,口干舌燥,小腿发酸,晚饭都没顾得上吃,但得到的结果是云里雾里,没有一人爽快答应。三大头的心被悬着。
晚上,三大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认真的回味咀嚼每一个干部的话意语境。虽然这些话让他不得要领,但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要先站在称盘上称称,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当兵毕竟不是上街买菜。首先,政治审核要过关。其次,身体检查要合格。这是两道无法越过的硬杠子。
喷泉之所以漂亮,是因为有压力,瀑布之所以壮观,是因为回不了头。
第二天一早,三大头趁早饭时,悄悄的摸到本村当过五年兵的退伍老兵家里,讨教当兵的体检过程和要求。经过了解,三大头摸清了当兵体检的大概要求,比如:个头不能少于1米55,体重不能轻于45公斤,单眼视力不能低于1.2,不能有高血压,不能有鼻痘炎,不能有吸血虫病。了解这项情况后,三大头立即赶往大队卫生室,找到在这里当赤脚医生的老同学,让他帮忙量身高、称体重、测血压、验视力。结果出来了,各项指标基本符合要求。
回家后,本想歇一会就上挑河工地,可三大头转念又一想,不行,做事不能留尾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明白成分情况。于是三大头抓了两把山芋干就上路了,赶往六十多里外的外祖父家。外祖父年轻时家里曾是地主,中途家道破落衰败,土改时己穷困潦倒,五十年代划定成分时,被定为贫农,村里一些上岁数的人还用老皇历,并不清楚这一具体情况。取回当地证明,水没来得及喝一口,三大头就一路连跑带奔往回赶。连晚敲开了正准备上床睡觉的副书记家的门,把证明交到了副书记的手里。
万事俱备,下一步就等参加体检。
一天的奔波,精疲力竭,倒头就睡,美美的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身穿绿军装,胸戴大红花,在全村人敲锣打鼓的欢送中,蹬上大队专程送他的手扶拖拉机,神采奕奕,风光无限的参加了人民解放军。
一觉醒来,太阳己高出树梢射进屋内,三大头情绪不错,心情也像初升的太阳那样敞亮。伸了伸懒腰,起床后迈着轻松的脚步,哼着自己也不知名的曲,向挑河工地赶去。心思一去浑身轻。一小车河泥压在肩上也不觉得那么沉。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也不见体检通知。三大头着急了,他四处打探。得到的消息是,征兵体检工作已经结束,三大头没有列入体检名单。三大头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他坐在小车把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呆呆的望着天空,觉得太阳都蒙上了一层雾,阴沉沉的,头脑中一片空白。自己的前期一系列付出,就像秋冬季节树技上的枯叶,不由自主的随着风向无声无息的飘走。三大头无力的低下头。他想到了贫穷困潦的家境,看到了很多同学,进厂的进厂,被推荐上大学的上大学,实在没门路的也学了一门手艺,而自己还要以瘦弱的身躯在推着河泥,蜗牛似的一脚一脚的爬坡。难道这种和自己体力不匹配的事要干一辈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三大头一脸茫然。
一切成功都是坚持的结果。尽管三大头两次要求当兵受阻,心里压抑,但仍然不改初衷。
时间过得很快,仿佛转个身,1974年的征兵工作又开始了。三大头不服输、不示弱,他要全力以赴再搏一搏。他坚信,成功只有两秒钟,上一秒不放弃,下一秒就有可能。天随人愿,这一年三大头没有被安排上河工,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三天两头往大队干部家跑。
重复的事用心做就是赢家!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众多适龄青年中,大队干部答应让三大头参加体检。但有一个前提,如果体检合格,一定要去,不要让他们再为难。
这是啥意思?他们的话里有话,三大头听得出来。立即回去询问家人。
八年前,三大头的大哥参加了当兵体检,大部分体检都检过了,因体检表没有及时转到下一科,没有喊到他名字,以为淘汰了,就和另一个人提前回来了。大队干部误以为大哥不愿意当兵。
五年前,三大头的二哥刚18岁。那时候在农村18岁既是符合当兵的年龄,又是符合上河工的年龄。上河工可是能挣上大工分,当时因家里劳动力少,每次不能按时分到生产队的粮草,每当妈妈看到人家分回粮草,吃饱肚子,自己拿着空口袋回家时就会暗自流泪。
这一年,二哥去应征了,全大队共合格两人,二哥是其中的一个。带兵干部家访时,妈妈因自己心里有个“小九九”,想让二哥在家上河工挣大工分。带兵干部家访时,妈妈的态度有点含糊,带兵干部就放弃了对二哥的政审。这两件事在干部群众中留下了这家人不想当兵的印象。三大头那时候在学校念书,虽然也听过邻居们一言半语的议论,但没往心里放。
这些问题弄清楚后,三大头恍然大悟,他既对前两年大队没让他参加征兵体检理解,也对妈妈的想法表示同情。
体检通知到了,三大头在各方面都做了充分的准备,还特地去小街上的洗澡堂洗了一把澡,以清洁的皮肤展示给体检医生。
体检的地点是在邻公社,三大头和其他人一样,住在一个小旅馆里。当晚12点就检查了血吸虫病项目。事先听人说,血吸虫病菌是夜里出来活动,只要在检查前不睡觉,不停的捻耳垂就查不出来,因为查吸血虫病菌是从耳朵上抽血的。不管人家说的有没有依据,反正照做就是。三大头晚上不敢睡觉,不停的捻耳朵,直到这个项目查完了才睡觉。第二天,要测血压了,三大头喝了一碗凉水才去测,这也是之前听人说过,喝凉水能降血压。到底有没用先不去管,反正有人说,就照着去做。
不知道是三大头的执着打动了上帝,还是命运的眷顾,三大头在体检中每个指标都合格,一路绿灯顺利通过体检。
更值得一提的是,这次去体检的三个人中,除了三大头外,一个五大三粗,是全村有名的挑河能手,还有一个是全村的摔跤冠军,他俩反而都被淘汰,事先不被看好的配角三大头出人意料的胜出。这一年,全大队征兵就一个指标,也正好是体检合格一个。天随人愿,无特殊情况,这个指标非三大头莫属。
佛教有一句话,叫积思顿释。这时候三大头所有的顾虑都消除了。
剩下的就等政审和带兵干部的家访。
由于弄清了成分,加上得到了家里人的支持,政审和家访自然顺利通过。
奇迹属于执着者。
三大头的当兵梦实现了。
到部队后,三大头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加倍勤奋和努力,由于表现优异,三次荣立三等功,最后成为了一名解放军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