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蹚过从前的河流

  • 作者:圆圆
  • 来源: 手机原创
  • 发表于2021-12-14 16:4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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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蹚过从前的河流,我是一条无尾的鱼。

      01

      街上的铺子,大多空了,故居也空了。

      当年,为了修建故居,父亲向家里的亲戚都借了钱,可还是欠缺点儿。母亲便将老屋门前的几棵香樟砍下来卖了去,这才凑齐整了。为了省些工钱,母亲每日泡在工地上,和水泥、拌黄沙……身上、头发上时常被水泥黄沙糊着,灰楚楚的。母亲像是一个从沙漠远行归来的人,满面风尘,而落在她身上的,不是尘,而是沉甸甸的生活。

      故居,终于是建好了。母亲,也老了好几岁。

      搬家时,亲戚们合着送来一台燕舞牌录音机。那年月,这是极稀罕的,既能放磁带,又能听广播,我和哥哥们欢喜得很。

      每日正午时分,我和二哥都要捧着饭碗,挤在录音机旁,听一个怪叔叔的评书。当年的我们,直觉得这人太好玩了!可以模仿踢哒踢哒的马蹄声,还可以呜啦呜啦地怪叫。我和二哥听得直着迷,连碗里的饭粒都忘了扒拉。母亲瞧见了,便大喊一声:“快切饭!饭都冷得之孃!”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怪叔叔便是单田芳先生。

      父亲的嗓子极好!京剧、黄梅戏、庐剧样样能来。他兴致上来的时候,会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跟着录音机吼上几嗓子。母亲系着一条蓝底印花的围裙,在灶台边忙活着,不时抬头,朝父亲抿嘴一笑。父亲有时候,会朝母亲柔声喊一句:“安秀呀!拜忙了,快过来陪我喝一杯。”

      大多时候,母亲只是朝父亲摇摇头、摆摆手,偶尔也会麻利地解下围裙,笑得像一朵葵花似的坐到父亲身旁。父亲便喜滋滋地,将斟好的白酒端到母亲面前。酒,绵软地躺在青花瓷的酒杯里,荡出清冽冽的光。我像一条活泼的小鱼溜到桌边,抓起一把五香花生米,便美美地吃了起来。父亲,便会疼爱地捏一捏我的小脸,说:“不是我吹滴,我家儿子是儿子样,女儿是女儿样……”

      如今,父亲已经远去。我时而会梦见他。梦里的父亲端坐在桌前,喝着小酒唱着沙家浜,在故居的这扇门里。我偶尔同母亲提及梦中的情景,母亲靠在沙发上,并不吭声,只是忽而站起来,朝故居的方向,久久地凝望着……

      许多年前,故居卖给了别人。故居,已成了别人的故居。

      02

      邻家大伯,是镇上第一个开包子铺的。当年,包子铺的生意,很是红火。大伯喜欢手上揉着面团,嘴里哼着黄梅小调。我呢,最爱挤在大伯身旁看他揉面。瞧着石盆里的面团,越来越胖,大伯便笑开了颜。黄梅戏的调子和着面团的清香,飘得老远。我会唱的几个黄梅戏选段,都是那些年从大伯那儿偷学的。

      大伯的门还开着,我像旧时那样不打招呼地走了进去。而我,已不是旧时的我。

      “个有人在家昂?”我边往里走,边喊着。

      “哪个啊?”从里屋传来大伯的声音。

      “是我呀!大伯!我是阿静呀!”

      “是阿静呀!你回来啦!声音听着就是阿静蛮。你要是不喊我,在街上遇到了,我肯定认不出来了哦……”大伯从里屋走了出来,脚步不似从前那般利索,脸上挂着笑,额前沾着面粉,头发被面粉熏染了似的,全白了。

      我瞧见大伯身前的石盆里,躺着一小块面团,便说:“大伯,您现在还做包子吗?”

      “偶尔做点,不做浑身不得劲,忙活了一辈子了,闲下来不自在呀……”

      “还唱黄梅戏不?”

      “不唱啰,都破锣嗓子了,扯不开啰……”

      “还是你大大的嗓子好呀!当年,他的沙家浜可是唱绝了……”

      “是呀!可惜我们兄妹三人,没一个像他……”

      大伯和我说话时,声音依然洪亮,只眼睛总眯缝着。他说,人老了,眼前的事儿,总似有面粉飘着,看不清了;从前的那些事儿,倒是越发的清晰了。我的眼前,也似飘着一层面粉,白茫茫的一片……

      03

      徐三婶拢着袖子坐在门前的矮凳上,晒太阳。一条断了截尾巴的老狗,偎在她身旁。收音机里的庐剧,咿咿呀呀地唱。徐三婶在阳光下半眯着眼,忽而,又似从睡梦中惊醒了一般,嘴里嘟嘟囔囔地哼着一句不成调的戏文。

      徐三叔故去有些年头了。他生前最爱的便是庐剧和酒。他时而在醉酒后大哭大闹着,间或唱几句带着哭腔的庐剧。徐三婶若是上前阻拦,他便会对三婶动手。有一回闹酒时,不小心弄翻了砧板上的菜刀,伤到了卧在砧板架下睡觉的小狗。从此,那条狗的尾巴,便少了一截。有时,见他闹酒闹得厉害了,父亲便会过去劝。徐三叔谁的话都不愿意听,可父亲的话,他倒是听的。他时常说:“老叶呀!这辈子,我就佩服你……”

      别看徐三叔酒后那么凶,酒醒了却总是笑眯眯的,比谁都温柔,对徐三婶就更是温柔了。听母亲说,徐三婶每次“那个”来了,徐三叔都要给她做桂圆红枣打蛋。你瞧你徐三婶的脸多红润。母亲说这话时,脸上有明显的妒意。我很纳闷,“那个“到底是什么呀?每当我瞧见徐三婶在吃桂圆红枣打蛋时,便满世界地嚷嚷着,“她那个来了。”当我知道“那个”是何物时,想起此事,便恨不得把脸缩到领口里去。

      前些年,徐三叔伴着他的庐剧和酒,去了。徐三婶家收音机里播放的庐剧,却从未停歇过。我从徐三婶身边轻轻走过时,她没抬头。她身边的老狗,朝我迟疑地望了望,短了一截的尾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扫了几下,便又将头埋到干枯的毛发里,睡去了。它也老了。

      04

      粮站锈迹斑斑的大门,始终大开着,像一张长满皱纹的嘴,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我似乎听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粮站环形的广场上,纵生着各种杂草,有的,已没过我的高度。透过杂草,墙上“严禁烟火”四个大字,虽已褪去光华,却依然醒目。粮仓正前方,搭了个窝棚,里面养着一群鸡鸭。它们在阳光下悠闲地踱着步子。嘴里咕咕咕咕,嘎嘎嘎嘎地叫着。它们的存在,让曾经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粮站,还残存着一丝生机。

      望着残缺的屋顶,在阳光下透着青色的光,我竟无法言语。只静静地立在那儿,立在那段旧时的光影里。这光影于我,仿佛一片片凋零的叶子,落了一身的苍凉。

      粮站的站长,是位和善的伯伯。他的女儿曾与我同桌。她总是拖着一条长辫子,圆圆的脸,笑起来甜甜的。她的衣服很好看,各种花色的开司米针织裙,曾让我羡慕了许多年。她像童话里的公主,而我,时常被素色的棉衣裹着,像个胖山芋,沾染着泥土的气息。

      她很爱笑,笑起来很像她的父亲。如今,她亦如我一般离开了故乡。她的父亲,像一棵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他是粮站的站长,守的不止是故乡,还有父辈在艰苦岁月里对粮食的所有虔诚与向往。他坐在自家门前,抽着烟,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向远方。我匆匆地路过,他的目光,并不曾落到我的身上。我悄悄地离去,不想惊扰了他,亦不想惊扰了他的时光。

      我也爱笑,像我的父亲。父亲曾无数次在故乡开满野花的路口等着我,像一棵苍老的麦秸,在风日里弯下了腰。即便后来他不大认识人了,不能似从前那样,站在路口等我了。看见我进屋,在躺椅上靠着的他,嘴角先是嗫嚅几下,眼底忽而闪出一抹孩子似的委屈,而后,又轻轻用手摸一下脑门说:“是阿静回来啦……”

      父亲,离去七年了。故乡路口的野花,开了七回,也谢了七回。如今,回家的小路,还在。野花,也在。父亲,却成了一张照片,挂在墙上。

      05

      老街另一侧的尽头,是新沟医院和电影院的旧址。如今,它们已化作天边的云朵,偶尔落在旧时人的心上。

      医院和电影院,极肃静与极热闹的两个地方,就这样挨在一块儿,一挨就是几十年,像一对并不和谐的夫妻,互相忍让着,便也度过了这一生的时光。

      当年,新沟最有名的妇产科医生,便是江医生了。她皮肤白净,留着齐耳的短发;说话的声音,很轻;人,很美;手,很暖!小镇多半的孩子,都是经她这双温暖的手,来到世间。每次见到她,我便从心底涌起一股敬意。或许,因了她是医生;抑或,她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所见到的第一人。

      打我记事起,时常看见有人抬着凉床,从我家门前匆匆而过。凉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身子缩在厚厚的被褥里。即便是大夏天,脸也捂在被子里。偶尔露出的脑门上,缠着一块红布。我见了,很是害怕。总觉得凉床上躺着的人,很可怜!命运被他人束缚着,裹缠着,却无法逃脱。

      后来听母亲说,脑门上缠着红布的女人,是去医院生孩子的。此后的许多年,在我心底便对生孩子这件事,产生了莫大的恐惧。我还听大人们说,李家媳妇已经在凉床上躺了两回了,这回如果再是个女孩,她在婆家的日子,定是不好过了。

      新沟电影院,是父亲一手修建的。这里有他最热烈的青春和过往。它,于我,不止是一座电影院,更是一座山,一座思念的山。

      庐剧班到来时,父亲曾在锣鼓震天中,穿着军大氅,斜靠在戏台的角落里,跟着鼓点的节奏,轻轻打着拍子。父亲的浓眉伴着鼓点,上下跳动着,看起来滑稽又可爱。他也曾威武地领着我,到剧院的阁楼里,看电影的胶片是如何一点儿一点儿转出来的。那些年,因为父亲,我看过无数不用买票的电影;也因为父亲,镇上所有的人似乎都认识了我。我只要搁街上走一走,便常听人说:“看,那是电影院经理叶明文家的女儿……”我曾无数次因了是父亲的女儿,而自豪过。

      可如今,电影院已随父亲一起逝了。我走在没有了电影院的旧址上,再也找不见父亲。身后一位穿着红杉的小女孩,仰着头问她父亲我是谁。她父亲灿笑着说:“是位阿姨!”

      “她叫什么名字呀?

      “我也不知道哩。”

      是呀,失去了父亲的我,从此,便没了名字。我如一条鱼,蹚过从前的河流,却找不到家了……

      06

      凤儿的娘,老多了!

      她挎着菜篮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几乎没能认出她来。她脸颊的皱纹,似被秋风掠过的稻草。她已认不出了我。

      凤儿,是我童年的玩伴,小我两岁。

      凤儿的爹,三代单传,别人都说他家祖坟山位置不对,不旺子嗣。因为这事儿,他与人吵架时总似矮了一截儿。他巴望着日后能多生几个儿子,好出口气,可偏又赶上了计划生育。凤儿刚生下时,凤儿的娘差点晕过去,凤儿的爹蹙着眉头蹲在那儿,一声不吭。凤儿的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望着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凤儿的娘,有好多回将头磕在庙里的水泥地上,直磕得咚咚地响,求菩萨送她一个儿子。菩萨果真是“显灵”了!三年后,凤儿家终于盼来了个小弟。听人说,凤儿的母亲为了生她小弟,在山里躲了一个多月。计生办的在山上找了好些天,也没能找到。凤儿的父亲说了,为了这个儿子锅砸了也中,房梁拆了都照!家里香火若断了,还有什么活头?

      凤儿的小弟像块宝,一家人都宠着他。家里好吃好穿的,都是弟弟的。

      有许多回,我瞧见凤儿的父亲用长满络腮胡子的脸,去蹭她小弟的嫩脸蛋,嘴里念叨着:我的小心肝唉!你就是我的命唉!

      凤儿很是宠她的小弟。我们这些小丫子在吃零嘴的时候,她只巴巴地望着。她身上,是没有一毛钱的。大伙儿都骂她是好吃佬,就知道望嘴。有时候,我也会跟着他们起哄,但瞧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便又有些不忍,转而,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刚从徐三叔家买来的小圆饼干给她。她先是往口袋里放一块,而后,再一点儿一点儿地舔着手上的。她吃得很慢!我的饼干都吃完了,她竟然还在咂巴着嘴,让我馋得慌。我便又惦记着她口袋里的那块,并试着和她提饼干的事儿。凤儿很警惕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说,那块饼干谁都不能吃,是留给小弟的……

      我脖子上有个银项圈,凤儿瞧见了,总想去摸一摸。她说:“我小弟也有一个哩!可他那个小气鬼,连摸都不让我摸的,讨厌死了,下回,我再也不稀罕他了……”可下回,她还是忍不住将好吃的,留给小弟。

      那年仲夏,凤儿和小弟去龙塘边玩儿,小弟的玩具手枪掉进了水中。凤儿不会水,可为了给小弟捞手枪,便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龙塘似一张吃人的嘴,一口便将凤儿给吞了进去。凤儿再没能自己爬上河岸。她是被路过的邻家大伯,给捞了上来。凤儿被捞上来时,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支玩具手枪,枪把上缠着一根有些发黑的水草……

      凤儿走的时候,年纪还小,当天便就入了土。她的坟,在远处的荒坡上,孤零零的,连墓碑都没有。凤儿的母亲哭着求她父亲,就让凤儿入了老坟山吧!凤儿的父亲,这个老实巴交男人,只默默地垂着泪,始终没有应声。凤儿的奶奶瘫倒在地上,散乱着白发哭喊着:“都是命呀……”

      凤儿,殁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遇见凤儿的娘。我怕见她那双眼睛,像一条悲伤的河流,让人涌起无尽的悲凉……

      夜半醒来,披上一条月白的围巾,靠窗凝望。月华如裳,将我拥着。天边有一颗星,半明半灭,照亮我素白的脸庞。蹚过从前的河流,思念,染上了霜。走出半生,却走不出故乡的月光。

    【审核人:凌木千雪】

        标题:蹚过从前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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