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皮匠(仿笔记体小小说)
——“小镇人氏”之六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一个寒冷的冬日,从县城方向过来的一辆马车,慢悠悠把梁皮匠两口子拉进了石牛镇。皮匠落户镇边的张家三队,花80元在半边街买间房,几天功夫皮匠铺就悄然开了张。
皮匠铺没有招牌,没有标识,但它有个最具特色的广告,那就是随着开门声跨出门槛的那个男人。他有着一张紫红的面孔,特别矮小的身体,完全让几块牛皮紧紧包裹。头上一顶半新皮毡帽,身上一件破旧皮大衣,脖子上挂一条发亮的皮围腰,脚蹬一双厚重的翻毛皮鞋,走起路来“咚咚”作响。皮匠常说自己,穿的是皮子,吃的也是皮子。
只不过皮匠铺何时开门,却没有准确的时间表。有时天不见亮就洞开,有时临近中午还紧闭。这些重要的安排,都要根据头天晚上梁皮匠喝酒的程度来决定。皮匠铺开门也有讲究。闲天只开两扇大门,让屋子里半明半暗;逢场天则要卸下所有的铺门板,把皮货的全盘家底亮晃晃展示出来。
邻居们都说梁皮匠很有门道。三两个月出去一趟,三两天打个来回,身后就跟着一部架架车,车上静卧一个脏兮兮的烂轮胎。这轮胎最好是汽车的,次之是马车的。梁皮匠请人卸车把轮胎送到皮匠铺,自己则先去扯半斤烧酒,切二两烧腊,哼着口齿不清的小曲回家端坐在轮胎前,摆开架式一本正经慢喝。他一边喝一边看着轮胎发笑。因为一个烂轮胎,就是一棵摇钱树。梁皮匠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五颜六色的票子在往荷包里飞。
直到喝得面红耳热,眼角挂出了晶莹的分泌物,梁皮匠才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站起来摇摇空瓶收拾碗筷,然后关门上床拉抻。等到这一个囫囵觉醒过来,浑身有了热力,梁皮匠就抖擞精神提出一袋亮晃晃刀具,端来半碗清油,一碗烧酒,摆开阵势开始分解这个轮胎。他挑出一把锋利割刀,在清油里狠狠一蘸,眯缝着一双红眼,瞄准了纹路便下手解剖。
外行看轮胎,就是一个厚绷绷的橡皮圆圈。而皮匠看轮胎却如屠夫看猪羊,能看出内在的筋骨和脉络。轮胎分七层,每一层质地不一。外层为耐磨掺进大量帆布做筋,内层为减震则用了弹性极好的纯橡皮。梁皮匠既要寻着经脉便于走刀,又要考虑自己的用途分门别类。只见他脖子上鼓起青筋,呼哧呼哧一刀一刀割裂,不但速度快而且切面光滑如镜。割累了,歇口气灌口酒,接着再来。偶有文化人从门前路过,不说是皮匠割轮胎,而说是庖丁在解牛。要彻底分解完一个轮胎,皮匠得花去三个白天和三碗烧酒。
围绕着轮胎而展开的皮匠生意,大致分为三个序列。一是制造。主要制造皮草鞋。在解放后的川南农村,皮草鞋是从传统谷草草鞋,过渡到解放胶鞋之间一个较长的历史范畴。它继承了传统草鞋外形简洁的优良传统,却在质地上实现了革命性的飞跃,一双皮草鞋的寿命胜过20双谷草草鞋。梁皮匠把夹杂帆布的10毫米厚胶皮,裁剪出一只鞋底,在前掌头上横着来三刀,把三个前耳插进去。数出一排锐利鞋钉含到嘴里,再一颗一颗取下来按住,优美地挥舞起羊角钉锤噼里啪啦钉上。再在后跟头上横着来一长刀,把一个半圆形的后耳插进去再噼里啪啦钉牢。顺手从货架上扯下一根橡皮筋,从那些耳朵眼里穿一圈再一拉打个结,半双皮草鞋就成功下线。两只皮草鞋售价2元。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石牛镇周边的贫下中农,没有穿过梁记皮草鞋的是少数。春天插秧,男男女女在田里一步步后退,田埂上一排皮草鞋持久散发出浓郁的脚臭味。
二是修理。主要修理胶鞋,特别是军绿解放鞋。它属高档商品,即使穿破了帮露出脚丫子,也没有谁舍得丢弃。认真清洗干净了,送到皮匠铺提票修理。梁皮匠把鞋举到胸前粗略端详,然后叠起两块薄胶皮,艺术地剪出椭圆或者矩形。分别在鞋上和胶皮上锉几刀,就涂上胶水在两只鞋上粘出完全对称的图案,然后穿针引线再缝上一圈。一双解放鞋就像伤者做了个外科手术后出院,继续脚踏实地为主人服役。后来有了积累的梁皮匠,为扩大再生产,又从外地买回一台大缝纫机样的新式武器,竟然可以在鞋筒里旋转着扎针走线。人们就一茬一茬跑来围观,吐着舌头发表议论。说啧啧,这社会发展真是日新月异,啥子科技手段都能够想得出来,补鞋子都用上了机器。照着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电灯就会点亮石牛镇的夜空。
三是直接销售。主要销售橡皮筋。在一个轮胎上,梁皮匠要剪下来一大圈长长短短的橡皮筋。橡皮筋明码实价两分钱一尺。买主清一色是小孩。一丈两丈长的,姑娘们买去跳橡筋绳;一尺两尺短的,男孩子买去做弹弓。此外,梁皮匠还把破自行车内胎剪成皮圈供女人扎头发,两分钱10付。“鱼小不拔毛”,积少成多也算一笔收入。
五脏俱全的石牛镇,只有一家皮匠铺子,无论逢场与否生意都不清淡。于是,梁皮匠的小日子就过得较比小康。除去每月交生产队10元工分款,还余下一把一把的零钱供他肆意消费。于是,酒香和着肉香隔三岔五从他家门缝飘出来,污染着半边街纯净的空气。中街小食店切卤肉的师傅,只要看到梁皮匠在尿巷一露头,眼睛就闪闪发亮,一拍屁股站起来朝着砧板走过去等待。猪肉特别紧张的几年,小食店卖素面没有了烧腊可切。馋得毛焦火辣的梁皮匠,竟然与几个打弹弓的小男孩做成了一单生意——以一尺皮筋换两个麻雀。孩子们为能够自力更生解决弹弓的零配件问题而自豪,就隔三差五提着麻雀去找梁大爷换皮筋。心头高兴坏了的梁皮匠,就鼓励他们练好枪法,以后参军保卫祖国,剪断皮筋时总要抛出二寸作为奖励。而烟熏过后的小麻雀蒸出来的那种香啊,总能刺激梁皮匠多喝三杯红苕酒。
皮匠夫人与皮匠颜值反差极大。她高挑而面白,病恹恹如林黛玉,走起路来一步一喘,可杨柳腰照例款款地扭,还说得一口如黄梅戏般美妙的下江话。邻居女人们常常窃窃交流,却谁说不清她的准确来历。女人从不出门,天气好就搬根皮马扎坐到门口晒太阳,手里捧着一本小人书慢慢地翻。有小孩到了门口则必然要逗,露出千金难买的微笑。但凡有点微风吹来,梁皮匠就赶忙丢下手头的活路,轻手轻脚扶她回房休息。
落脚石牛镇后,女人一直没有开怀。梁皮匠膝下无子,后来就从山里过继了一个12岁男孩。男孩在梁家茁壮成长,几年天气就出落成了标致小伙,在义父的张罗下娶妻生子。这儿子有情有义,不但给皮匠两口子养老送终,还让他们享受到了含饴弄孙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