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沿村主持一辈子婚丧嫁娶事宜的老华叔死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他把别人家的事都办的风风光光,热热闹闹,而他自己的身后事,却悄悄的像一根鹅毛落到村南头浑浊的饮马塘水面,没激起一丁点水花。
不但没有简朴再简朴的仪式,下葬时连个送别哭丧的也没有,俩儿一女无一人到场,由他侄儿尾巴喊了自己几个朋友趁着月黑风高的夜色偷偷埋了。
尾巴一边气喘吁吁的刨开老华叔老婆的坟墓,准备让老两口合葬,一边不住的念叨:“大爷,您到了下面,跟我大娘好好说两句软话,您欺负了她一辈子,现在您要住她占的地儿了,别再惹她生气了,不然别让她把您一脚踹出来。”
老华婶子在世的时候,是老华叔这辈子生活得最滋润的日子。老华婶子善良,勤快,侍候老华叔衣食住行无微不至。她还身怀一项神秘的绝技:会看香火。那年月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破除封建迷信的活动更是天天喊,日日讲。以前活跃在农村看阴阳八卦算命的神汉神婆们在高压政策下惶惶不可终日,被迫玩起地下活动。那些缺少文化信奉玉皇大帝的愚汉蠢妇们,每逢头脑发热,小孩取名,建房上梁,丢了东西,儿女相亲等等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事都要找神汉神婆们占上一卜,算上一卦,然后按照“神”的指示来做,灵与不灵反正求个心安理得。自然,登门求神,又怎能不表示一番?或烟,或酒,或逢年过节省下的果子,或一毛两毛钱。虽然看上去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吃食和最低的报酬,但在那缺吃少喝普遍贫穷的年月,尤其农村已经算是难得。但这些好东西看在老华叔眼里,却像浑身尖刺耸立的刺猬,扎得他心头疼痛,扎得他汗毛树立,扎得他无名火起。他是个正派人,是个无神论者,是个追求进步的副生产队长,他岂能容忍朗朗晴日之下存在这种鬼鬼祟祟的行径?他瞪起血红的眼,大巴掌抻着,冲老婆咆哮:“看到这大巴掌没有?看到这大巴掌没有!它想搧你的脸!”老华婶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筛糠似的抖,连连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老华婶的“神功”不能痛快淋漓的发挥,便觉得压抑,闷闷不乐,活着没意思,就在一个闷热的、汗流夹背的夏天的午后,做完最后一顿老华叔爱吃的鸡蛋捞面条,踩着半辈子围着转的灶台,把一根刹架子车的麻绳搭到屋梁上,然后系个活套勒住自己的脖子,结束了生命。
老华叔一通午觉醒来,口渴极了,就到灶屋喝捞面条后锅里留下的白汤,看到了老婆吊在屋梁上的尸体。他先是惊得目瞪口呆,继而发起了火:“不让你搞封建迷信你就上吊?真是认死理,别筋头!”
老华婶的坟被刨开了一半,露出一面腐朽的黑色棺壁。尾巴几个人小心翼翼把老华叔那口黑色的一股钻脑子油漆味的薄桐木板棺材放进墓穴,也没讲究是否摆正方位,都慌慌张张抄起铁锨,“嘭嘭嘭”往棺盖上回填封土。边填,尾巴边又念叨开了:“大爷,您把人家的身后事都帮忙办的隆隆重重,风风光光,没想到轮到自己却是这样冷清吧?咱村您那一代人里您是唯一念过私墅的,算是有学问的了。您知道好多大道理,从前的三纲五常,现在的革命理论,精神信仰,您都讲的头头是道,没谁不服您。可是您怎么就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呢?大娘因为您上吊了,大哥一气之下,被煤矿招工后,再没踏进咱河沿村半步,算是变相和你断绝了父子关系。二哥吧,因为家穷一直娶不上媳妇,30好几了,终于找到一个外地相好的。就说第二天结婚呢,晚上女的要住下来,你却坚决不答应,说没结婚住在一起不成体统,丢人现眼,二哥拗不过你,只好领着女人在河滩住了一夜。也是这一夜,要了二哥的命。河边夜里露水又浓又凉,二哥的肚子受了寒,从此得了治不好的寒症,经常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一走路出虚汗腿打飘,啥活干不了,你不但不给他治病,还骂他没出息,好吃懒做。你说二哥都病成那样了,还受你的气,他不恨你吗?二哥死的那天,两眼直直的盯着嫂子的大肚子,咬牙切齿的喊着你的名字去了。儿子临死喊老子的名字,那该有多大的恨和委屈啊!现在二哥就躺在你旁边,你过去见了他,就好好道个歉,安慰安慰他吧。都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怎能太认死理儿呢?
说到这,不得不提小月姐。那可打小就是你的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了。长大后你为啥非逼着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呢?就因为你和那男人的爹是生死之交,你俩有指腹为婚的约定?你说你聪明一世,咋就糊涂一时呢?是你的颜面重要还是亲闺女一辈子的幸福重要?现在小月姐离婚了,为了躲避那不要脸男人的死缠烂打,独自领着俩孩子在新疆捡破烂维持生活,那个难啊,唉!……太远了,也没法联系,你走了我小月姐也不知道,你理解下闺女的难,原谅她不能送你最后一段路吧。”
念念叨叨着,天光微熹,田野里弥漫起轻烟似的薄雾。这时小而圆的土丘堆好了,尾巴几个人扛着铁锨往回走。穿过深秋麦芽未露苍黄而又空旷的原野,迈上晨霜打湿的田间小路,尾巴不放心似的回望一眼,远远的,他看见一只黑色乌鸦落到新起的坟堆顶上,“呱呱”叫两声,然后迅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很快消失在迷濛的晨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