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的理化实验楼曾经是这所全省知名中学唯一的漂亮的楼房,可这里早已不做什么“理化实验”,把些实验器材乱七八糟堆放进两间房,腾出几间房做学生宿舍,住的是一九六六年应该毕业却一直留在学校的学生,称之谓“红卫班”。冬日太阳懒洋洋照着楼前的台阶,也照着横七竖八摆放的课桌、椅子。一些人在台阶上围成一圈打扑克,既晒了太阳,又在“有趣的”娱乐中消磨难捱的时光,一举几得。“争上游”“记百分”的打法早腻了,不知谁发明新打法“拱猪牵羊”。输了的“猪”自觉地从极狭的课桌空隙爬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学猪“吭哧吭哧”的哼唧声;输了的“羊”手握根草绳,嘴里“咩咩”学羊叫,由人牵着从楼的东头走到西头。这时,打牌的和没打牌的人都会聚拢来大声笑着喊着起哄,尽情地享受“快乐”。喧闹过后,打牌的继续“战斗”,其他的人,一些人站在旁边津津有味观战;田本实和另外几个人将一把椅子斜靠在另一把椅子上,懶懒躺着享受冬日有气无力太阳照射的温喛。时间,就在起哄时的喧闹和起哄过后的沉寂中,溜过去,日子,好混。
“特大新闻!特大新闻!”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绰号叫“傅幺”,一边挥着手一边大声嚷嚷着跑过来。
“什么鸡巴新闻,还特大呢!你有屁快放。”罗烹正眉飞色舞与另一个“热心”人商量晚上怎么再去城墙脚下抓刺猬。
“烧刺猥要多放干辣椒,煮烂些,好吃!嘴里都淡出鸟了,真得改善改善生活”,觉得傅幺的嚷声搅扰好兴致,不客气地要傅幺“有屁快放”。罗烹本名当然不叫罗烹,他上英语课爱打瞌睡,英语老师点名要他读单词“peasant(农民)”,他开口读为“烹整特”,从此得了“罗烹”的绰号,本名倒没人叫了。
自从“滚你妈的蛋”之类的话成了歌词,一遍又一遍唱,大家都习惯了说话“带渣子”,说粗话更显得有派头有魄力,傅幺当然不会在意,只是把声音更提高些嚷:“胡聪明说他快要结婚,还说到时请同学们去喝喜酒。这还不是特大新闻?!”
“你说什么?谁结婚?谁跟谁结婚?”罗烹忘了刺猬煮烂的好味道,兴奋点转移,急切地摇着傅幺的胳膊要他说清楚些。
打牌的停下来,张着耳朵听;观战的人们迅速围到傅幺身边;躺着晒太阳的一跃而起,唯恐漏掉“大新闻”的强刺激。
傅幺知道的“情报”有限,只说刚刚在校门口碰到胡聪明,就说两句话,胡聪明忙着办要办的事去了。
胡聪明本名当然不叫胡聪明,个矮,机灵,投篮比高个儿还准,篮球友谊赛常成“得分手”,他点子多,又会讲笑话,于是有了胡聪明的雅号。文娱晚会班上出节目《算盘响》,胡聪明肩上搭着旧时装钱装物的白布褡,左手拿着把算盘,右手把算盘珠子拨得滴溜溜响,紧跟在戴瓜皮帽拄根拐扙扮地主老财的“钱活宝”后面,亦步亦趋,惟妙惟肖,威逼佃户交租子。观众都说胡聪明把个“狗腿子”演活了,从此成了学校的“名人”。总之,胡聪明干啥像啥,干啥成啥,胡聪明的名号恰如其人。
三年的高中生活本来早该结束,早该毕业。那日子不会忘记:这届学生三年高中的功课学完,发下高考志愿表,各人填了,可隔天通知早晨听“重要新闻”,内容是停止高考,学生留校参加文化大革命。很快,从老师和学校领导中“揪”出许多“黑帮”,写大字报刷大标语开批斗会,工作组进来又滾蛋,建立红卫兵组织,破四旧,大串连,徒步长征,造反斗“走资派”,军队介入“支左”,各派矛盾变激烈,武汉与湖北全省弄出个“七、二0事件”,接下来打派仗搞武斗,枪呀炮呀都用上,纱厂起火烧了,小小的郢城还由北京下令成立了一个警备区。……正值青春期的这帮人精力旺盛,赤诚、激情、轻信、幼稚、冲动,所有这些熬成糊糊装进脑子里,支撑着他们参与一幕又一幕悲喜剧。
慢慢也看懂了一些事:成立军人、干部、群众组织头头“三结合”的革委会,头头们都想当委员、常委甚至副主任,那是“当官”掌权耶,头头们像狗抢香喷喷骨头争得“你死我活”。可那跟无数普通成员有什么关系?不说出来心里也看淡了。特别是后来发生一件事,让许多人脊背开始发凉。开个什么屌庆祝会,觉得炸鞭炮不过瘾,要炸雷管,轰隆爆响才气派。扩音器里传出主持人宣布“鸣炮奏乐”的声音,顿时鞭炮炸响,鼓乐齐鸣,可偏偏闸刀按下,电雷管不炸,不响,几个人飞跑到埋雷管的地方察看,突然,轰隆轰隆几声,跑去察看的人不见了踪影,接着肉沫子、骨渣渣下雨一般落下,眼见雷管把人炸飞情景的人惨叫多声,主席台上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高音喇叭停了,暴烈的锣鼓声也停了。两条年轻鲜活的生命瞬间没了,另一位四肢炸没了,成半截人。面对惨状,人们先是蒙了,接着是痛彻心扉的哀哭。
那不知该怎么言说的惨事之后,学生们一下子像清醒了许多,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被挑动制造出来的组织、派别、观点的对立和矛盾慢慢淡化,原来见面乌鸡眼似的不对路,现在重新发现对方还是同学,是鲜活的人。校园里的人日渐变少。不上课停高考专门闹“史无前例”的革命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许多学生来学校混几天,回家去;回家住些时,又来学校混几天;没头苍蝇似的,谁都像在期待什么,又谁都不知道有什么可期待。
学校里早没了清晨出操、朝读的景象,留在学校的人多数睡到临近中午才起床,把早餐中餐一顿吃了,或跑去逛那不知逛过多少遍的几条街,或聚一起打扑克“拱猪牵羊”,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只有嘴巴上下的胡碴在提醒这些人,长了,又长了。毕竟是血气方刚荷尔蒙充裕的年龄,这些“无事忙”们一遇稍许有刺激性的事就会亢奋。胡聪明要结婚,这等闻所未闻的事儿还不刺激!虽然傅幺知道的“内幕”不多,只说胡聪明在老家找个邻队的妇女队长,到郢城逛逛来学校“招呼招呼”,回去就要领结婚证办喜事。这几句话的消息已经让这帮“无事忙”们躁动起来,个个心里都像有只猫在抓一样,面孔泛红,下身坠坠地胀痛。
“狗日的胡聪明!他倒抢了先!”罗烹一拍大腿,嘴角流涎,先嚷起来,“班里数他个子矮,他倒抢先充着当大人。一定要好好审他,怎么把那女伢,那屌妇女队长勾到手的。”
“是得好好审他!”
“要他老实交待!”
“胡聪明只怕先就和那妇女队长睡过了。”
七嘴八舌,越说越像和尚敲的勾锣子,不着边儿了。
“要吃晚饭啰,得快去,迟了就没好菜啰。”谁这么叫了一声。“无事忙”们一哄而散,各自拿了搪瓷饭碗,用勺子敲打着,叮当哐啷朝饭堂跑去。
不知是“拱猪牵羊”新打法也腻了,还是白天受胡聪明要结婚消息强刺激,晚上的“扑克阵”比往常散得早多了。三五一伙七七八八扯闲白。
傅幺说:“胡聪明找的妇女队长一定很漂亮。”
“妇女队长还不是总看支部书记眼色。” 钱活宝与胡聪明演“算盘响”成了搭档也成了朋友,钱活宝摆出演地主老财的标准动作继续说,“就像我地主老财一使眼色,狗腿子胡聪明就得哔哩哔哩把算盘拨得直响。”
邹宽说:“别损人,能当妇女队长肯定出类拔萃。胡聪明能找这样的爱人,有福气!”
“哎,你们真没出息!胡聪明找个妇女队长就让你们羡慕得觉都不睡了!”本来已躺下的许边爬起来高谈阔论,“想当年,郢城中学从全地区十二个县市选拔优秀生,哪一位不是成绩响当当考上来的?哪一位不被羡慕高看,说进了郢城中学,等于一条腿就迈进了大学?怎么现在就这样眼界这点出息了?!”
“此一时,彼一时。”有人嘀咕。
“高考停了,大学梦早破了,提那旧皇历干什么!想起来都伤心。”有人反对许边发高论,但话语中明显也不甘。
田本实没参与议论,早早躺在床上,内心同样不平静,翻来覆去没法入睡。田本实与胡聪明是好朋友,胡聪明个矮排队尾,田本实只比他高一丁点排倒数第二,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如今胡聪明要结婚,往后肯定不会住学校,兴许来都懒得来一次,其他同学也多数会散去,呆在学校是越来越没意思。田本实也想如一些同学回家呆着,可他家住小镇上,不能像家在农村的同学出工挣工分。镇上“两派”也闹得凶,有次田本实约几位同学去老家玩,不时有人来打探“什么观点?属哪派?”爸爸烦不过,说:“别呆家里啦,惹不尽的麻烦,也惹不起。你与同学一起回学校去,记住,可别乱来。”家里不好呆,学校呆着无聊,真正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几个年头啦,文化革命何时“进行到底”?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总不能一直这么一天天混吧!田本实越想越烦躁,不停地翻着身子。
睡在下铺的罗烹叫嚷起来,“什么鬼名堂,田本实!不停乱动,让人睡不睡?是不是听说胡聪明要结婚,你的‘江峡轮’又搭不上,伤心啦?伤心到外面哭去,别翻来倒去把床弄得吱吱响,让人睡不安稳!”
田本实有个小学、初中的女同学叫江明霞,田本实中考录取到郢城中学,江明霞考上卫校,几年中两人常信来信往。几个月前江明霞写给田本实一封长信,学校里刮起一股私拆他人信件的歪风,这封信没到田本实手里就被人先私拆。江明霞在信中说许多,关键只四个字“不再交住”。江明霞说许多理由,但真正的理由她没说,田本实明白,他这个似若一条腿已迈进大学校门的重点中学学生,不再是前途看好的强者,倒成了前途难料的可怜虫。而江明霞卫校毕业笃定有工作,巨大反差注定不可能再来往,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的必然选择,能理解。但这件事让田本实成取乐的笑料,罗烹在黑板上画艘行驶的轮船,写上“江峡轮”三个字,江岸站着一个人正嚎啕大哭,旁边写一行字:田本实搭不上江峡轮了,哭吧!罗烹又揭田本实伤疤,让田本实火冒三丈,但他知道不能落入罗烹圈套,于是比罗烹声音更高嚷道:“放臭屁!你听说胡聪明找了好爱人,你没本事找,干着急,睡不着,还赖别人!”
这招果然奏效,罗烹从床上跳下来,高声说:“妈的个疤子,谁说老子找不到?!老子明天就回去,不用多长日子,找个更漂亮的,让你们个个看着吞口水。”
罗烹第二天果然走了,过些时传来消息,他与他家那个大队的女团支部书记好上了。
更多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学校。
电影里讲抗战“反扫荡”,山顶有棵“消息树”,鬼子兵一来,山上瞭望的人把“消息树”放倒,乡亲们就四处散开躲避。胡聪明要结婚的消息传开,就像放倒“消息树”,这些“无事忙”们胡乱混两年多日子,要作鸟兽散。
婚 期
胡聪明并没有像先前预告的那样,过了春节就举行婚礼,拖了许多时日,胡聪明私下向田本实讲过原因:“手头确实没钱,沒钱什么事都难办成,何况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
春节过后搅起波澜的事是部队到学校征兵,海军征一批陆军征一批,这在以前没先例,一部分同学如愿以偿穿上军装去了部队。罗烹当陆军铁道兵,这小子虽然恋着大队女团支部书记,但参军当兵是他自小的心愿,胸一挺心一硬就把那女的放第二位了。新兵穿上军装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去部队,女团支部书记双眼红肿厚了脸皮来送罗烹,要挽着罗烹的胳膊走段路“说几句心里话”,罗烹嘴里哼句“注意影响”,一甩胳膊挣脱了。女团支部书记捂着脸转身跑了,罗烹用新军装的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衣袖顿时湿了一大块,沾上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粗心大意的罗烹竟然把女团支部书记塞在他衣兜里的纸条丢落,有人拾得,说上面写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一去,千里万里,我长夜难眠,泪水湿了枕头……你可要记着我哟。”
另一件事牵涉面小些:几十里外有家轧花厂,打派仗不生产没轧的棉花堆积如山,新上任的厂革委会头头想干出成绩,来学校招人去干活。胡聪明等几十人报名去了轧花厂。田本实没去,他爸所在的供销社有轧花厂,他想,忍饥挨饿起早熬夜读完高中,去那么个轧花厂干活,太亏。事后田本实才知道自己想得不对,他们这批人早已不是“天之骄子”而是十足的倒霉蛋,能找个干活拿钱吃饭的地方已是天大的幸运。胡聪明说的实在,“一分钱对我都宝贵,何况轧花厂每月给三十多元工资”。想起胡聪明的话,田本实很有些后悔。不过田本实后悔药没吃多久,去轧花厂的人只干了一个多月,厂里就以“上面有精神,不能招学生当工人”为由,将胡聪明等人全辞退了。
胡聪明省吃俭用积攒了将近三十元,离开轧花厂回了趟家,来学校高兴地告诉马司令、田本实以及其他见到的同学:婚期定在初秋某月某日,欢迎同学们去喝喜酒。
贺 礼
马司令与田本实一样,家在竟陵一小镇,也一直呆在学校。马司令因为姓马,《竞选州长》作者马克.吐温大名安他头上做雅号,图简便,都马克或马K胡乱叫。田本实与马K曾经对面睡双层床上铺,接触多成好朋友。“大串连”时,马K出头,拉田本实和刘怀乡,三人组成“串连团”。坐火车去北京,另一个“串连团”的赵一经发高烧,要中途下车就医,赵一经参加的“串连团”上十个人,一张介绍信,都说不方便,马K手一挥说,我们只三个人,好说,去照顾赵一经。于是中途在邯郸下车,所幸赵一经住两天院高烧退了,“三人团”变成“四人团”再挤火车去北京。在北京呆些日,马K不想再去其他地方串连,说要“杀回郢城闹革命”。田本实只好跟他回学校,拉十多个人弄个“总部”,马K当司令。没过多久,搞“大联合”,马K没纵横捭阖好手段,新成立的组织“勤务员小组”没他马司令的席位。
马K有些落寞,有天对田本实说:“走,帮我一起陪个客。”
田本实随马K兴冲冲到校门口,站着一位漂亮女生,身材比马K略矮,匀称适中,瓜子脸儿,柳叶眉儿,一双大眼睛扑闪里边有两颗黑珍珠儿,满头长发梳条大辫子正用红嘴唇咬撩起的辫梢儿。
马K指那女生向田本实介绍:“万俊芳,我初中的同学,中考我来郢城中学,她去了竟陵一中,多年没见了。”又指指田本实说:“我的同班同学,好兄弟田本实。”
田本实正要开口表示欢迎,那女生已将辫子撩到背后,脸上笑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大方地打招呼:“本实同学好!”
田本实忙连声回应:“你好!欢迎,欢迎。”
马K提议“逛逛”,万俊芳含笑点头表示同意。田本实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漂亮女土专门来见马K,当然“有点意思”;马K拉田本实来,是要他当“灯泡”。这当“灯泡”可不是轻松差事:离近了,男女主角不方便说体己话儿;离远了,会怪他沒尽到“打掩护”的职守;可苦了田本实,小心翼翼力求不远不近,还要适度说句趣话活跃气氛,让人看着是那么回事儿。逛过街返回学校,田本实让马K与万俊芳坐一起说话,忙前忙后打来开水,买来饭菜,礼貌得体地帮马K招待好尊贵的客人。万俊芳走了,田本实打趣马K“有女人缘,老家县一中还有这么个妙人儿恋着”,马k红脸辩解:“就是一般同学关系”。后来问马K与万俊芳“关系进展”,马K总是“嗯嗯”敷衍,田本实慢慢看出马K心有别属,属在何人,一时弄不清。
不过有时马K司令的蛮劲来了,田本实说句:“我告诉万俊芳,你是个坏蛋。”马K多半软下来。有这过节,田本实与马K关系更深一层。
这天到吃晚饭的时候,马K对田本实说:“一起走,我有事对你说。”
田本实知道马K要说什么事,拿着饭碗不紧不慢走在后面。碰上低一届的几个学生也去饭堂,其中一人用勺子敲着搪瓷饭碗,学阿庆嫂的腔调唱:“开茶馆,卖稀饭,二两粮票一大碗……”
马K一听,几步赶上拦在那人面前说:“瞎唱什么呢?这词能这么胡乱编的?”
那人虽是低一届的学生,但都是同一组织的“战友”,且曾当过“敢死队”成员,也是不服周的角色,脸一横冲着马k高声嚷:“怎么啦?惹着你啦?想干嘛?”
眼看要较起劲来,田本实怕马K吃亏,赶紧插到两人中间,面朝马K劝道:“哎,哎,熟得不能再熟的人,犯得着这样?”
马K还听劝,往后退了两步,那人和同行的两位继续敲着搪瓷饭碗,扬长而去。
马K气哼哼地说:“这些人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啦,‘样板戏’岂能这么瞎编?要在文革初期,早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去。”
田本实不以为然地回应说:“就你知道天高地厚!天有多高,你能飞到哪里?地有多厚,哪块地你能立足?还不是困守在这校园,不知哪天被打发到哪里去。再说,年年月月天天就这八个‘样板戏’,耳朵都听起茧子啦,没书读没电影看,就不兴人发点小牢骚?上次在毛家巷,你之发哥不是也因没书读发过牢骚?还说《战争与和平》《红与黑》这些书都是世界公认的名著,鼓励我们能弄到手,一定要认真读呢!”
马K有个堂哥叫马之发,是大学中文系的老师,二十七八岁还没结婚,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住郢城毛家巷,马之发从武汉来女方家相亲,马K约上田本实去毛家巷看堂哥和未来的堂嫂。见面相谈甚欢,田本实特别喜欢这位学识渊博为人随和的“之发哥”,随即问马K:“之发哥的婚事,进展到哪种程度啦?”
马K情绪已缓和,听田本实问话,高兴地回答:“之发哥的婚事已定下,隔些日子就能喝上他的喜酒啦。”
随后讲要与田本实谈的“要紧事”,说:“胡聪明要结婚,他是全班同学中头一个结婚,得去好好庆贺!不过,怀乡,安国,罗烹等人去了部队;邹宽、许边回家谋得代课教师营生不能来;傅幺回家得罪生产队长,挨斗还不准他外出;还有些人联系不上。我约郑直仁、邓艳芳,答应去,加上你、我,四个人凑份子备份贺礼,这事让邓艳芳去办,她会办事。”
田本实当然没异议。邓艳芳当过文艺委员,确实会办事。买了个外壳镀铬,绘着颜色醒目娇艳美丽鲜花的开水瓶,找来红油漆题字,前面把胡聪明和他爱人小赵的大名并排写了,中间大些字体写上“新婚誌囍”,下面落款,郑直仁说“先写邓艳芳名字,她该优先”,第二位呢?郑直仁又大度地说“写马K的名字吧”,郑直仁与田本实的名字稳稳蹲在下面一排。
准备贺礼诸事完毕,马K才来。一看那开水瓶上名字的排列,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两只迷迷眼更变成两条细细的缝儿。
田本实在旁边看着,心里似有底又没底,私下抹脸“审问”马K:“马司令K先生,你是想跳上另一条船呢,还是想脚踏两条船?”
马K又红脸辩解:“胡说!吾辈岂是那样的小人?” 停顿片刻又咕哝一句,“现在就像水中浮萍,什么话,都难说。”
田本实觉得马k后面咕哝的,是他发自内心的真话。
路 途
贺礼备好,到胡聪明大喜的日子,理所当然该去胡家贺喜。怎么去,倒真成件难事。胡聪明老家在潺陵,那里大部分地方划为荆江分洪区,河湖港汊,水网密布,长江靠过渡,其他几条大河也靠过渡,没有公共汽车或者客船通胡家所在的潺陵东港,即或绕弯子乘一段车船终归还是要走路,要去,只能靠两条腿一步步走去。马k拿出当司令时的劲头一挥手说:“步战就步战,不过几十百来里路,怕什么!”
出发前郑直仁弄来辆破自行车。四个人一辆车怎么骑?郑直仁想的办法是由一位男生带着邓艳芳骑行一段,让邓艳芳下车慢慢往前走,那男生骑车回来,两人骑车赶上邓艳芳,再骑车返回接最后一个人。这法子比纯粹走路可加快速度,减轻劳累。马k自诩车技不错,想炫耀炫耀,忍不住从郑直仁手中把自行车要过来,他带上邓艳芳往前骑行。邓艳芳脖子上围条好看的新纱巾,双手将那宝贝新热水瓶搂着抱在胸前,稳稳地坐在自行车后面。马K把上衣纽扣全解开,飞身上车,双腿使劲蹬动踏板,风驰电掣一般往前骑行。
邓艳芳不时提醒:“慢一点,还是稳当些好。”
马K得意地说:“没事,你要相信我的骑车技术!”
骑行一程,邓艳芳要马K按讲定的办法返回去接郑直仁和田本实。马K有心让邓艳芳少走些路,说:“没事,让他们两个多走点路没啥关系。”脚下蹬得更加带劲,车前行速度更快。马K觉得路上的行人都羡慕地看着他,他也很想借这个机会对邓艳芳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好,一时没想清楚,加上蹬车用劲免不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几次话到嘴边又缩回去。脑子一走神,正巧碰到路中间有沟坎,马K把持不住,连人带车竟一下摔倒。沟坎里原本残存些泥水,溅得邓艳芳身上连同那条好看的纱巾都沾了不少泥点子。
马K赶忙将邓艳芳扶起来,关切询问:“摔伤没有?不要紧吧?”
邓艳芳先把抱在怀里的热水瓶小心地放到路旁,一边解下脖子上的纱巾,一边埋怨说:“叫你慢一点,慢一点,你就是不听。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稳当,往后你骑车我是再不肯坐了。”
马K在一旁讪讪的,有些手足无措,拎起那新热水瓶瞧瞧,解嘲说:“热水瓶倒是一点都没受损伤。”
邓艳芳说:“我就是人摔伤,也要保护好贺礼,若摔坏热水瓶,四个人怎么好意思去做客参加婚礼呀。”
后面走路的郑直仁和田本实老半天不见马K骑车返回,田本实有些沉不住气,有心调侃马K,扯起喉咙似唱似喊:“马儿耶,你慢些走慢些走呃,让我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看个够,……”
郑直仁依然宽厚一笑说:“他高兴带人多骑段路,由他去吧。”
郑直仁的生父是烈士,继父也是老革命,他母亲待人特别亲热温和,打派仗搞武斗那阵,子弹嗖嗖飞,他母亲从门缝往外瞧,看见认识的学生就喊“进来,躲躲”。还常说“娃们!爹妈养你们不容易,这乱糟糟光景得照顾好自己,别出事。” 田本实和不少同学在郑直仁家吃过饭,有人还留宿过。郑直仁很像他母亲,沉默少语,随和宽厚,同学们都愿与他交好。
马K骑车摔倒,盘桓好半天,郑直仁和田本实赶上来。田本实去过胡聪明家几次,宽慰众人说:“已经走了多半路程,胜利在望。”
离胡聪明家越近,路越难行,后来全是田间小路,七弯八拐,沟沟坎坎特多,于是不骑车,由田本实把车推着,大家铆足劲往前走。
迎 亲
走得脚软腿酸,总算到胡聪明家,太阳已经偏到西边,只比树梢顶高那么一丈许,屋前稻场上炸响迎客的鞭炮,胡聪明和家人热情地上前迎接。
胡聪明喜滋滋地说:“盼你们几个都盼得有些急了。我们这儿的风俗,要选最要好的朋友接亲,你们是我同班最要好的同学,还要辛苦你们一趟,帮我去接亲。不远,前面一里多路那丛竹林掩着的瓦屋就是小赵家。”
四个人喝过递上来的热茶,也顾不得坐下歇息,马上出发去迎亲,很荣光,很兴奋。马K执了铜钹,郑直仁拎了铜锣,田本实拿了小鼓把细绳挎在脖子上,加上先到的几个男同学或举红旗或拿家什,有板有眼地一齐敲响,邓艳芳和另一位女同学跟在后面,一行人喜气洋洋去接新娘子。
鼓乐齐呜鞭炮震响,红旗猎猎威武雄壮。迎亲队伍很快到小赵家,乐止,端茶递烟,然后请入席喝接亲酒。当地农家有喜事过客,席面最讲究的是“十碗”,次之“七星见”,又次之“四盘”,赵家备下的是“七星见”席面,已经很不错了。无奈这帮来接亲的“无事忙”牛人,最能吃,又饿了,不讲究不顾忌礼数风俗,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鱼肉糕丸一端上桌,筷子不停,风卷残云,不一会就让盘儿盏儿净光见底。
见新娘子还在磨蹭没有出来,田本实拿起筷子,敲着面前的空盘子,高声说起快板:
“快快快,快快快,
新娘子,快出来!
太阳一落良辰到,
新郎心里早急坏,
盼着新娘接到家,
入了洞房才开怀!”
几个男生也跟着田本实乱敲盘子,嘻哈起哄催促新娘子“快快快”。老实巴交的村人哪见过这样阵仗这等不讲礼俗的人,赶忙招呼说:“别的礼仪一概免了,尽快发亲。” 这话已是巴不得让这帮牛人早点离开,安逸。
邓艳芳笑着斜了马K等人一眼说:“就你们这些人会使坏”,转身进里屋,不知与新娘子小赵说些什么亲热体己话儿。小赵知是胡聪明最要好的同学来迎亲,不再磨蹭,略显羞答低头走出房门。
文化革命“破四旧”,新娘子不兴坐轿骑马,更没有后来时兴的迎亲车队,依然鼓乐齐鸣鞭炮炸响,红旗猎猎威武雄壮,小赵穿大红花外衣走在迎亲队伍前边,没盖红盖头,没哭哭啼啼咕哝舍不得爹娘,反是脸上含笑走得带劲。
接亲的这帮“无事忙”牛人中有一位禁不住发感慨:“狗日的胡聪明有几手,漂亮妹子猴急猴急只想快点嫁给他。”
旁边一位说:“什么本事,还不就是小殷勤。”
另一位接过话说:“男的小殷勤,女的怕更殷勤,胡聪明第一次去赵家,肯定吃的‘十碗’,不像我们今天吃‘七星见’。”
其他人一齐起哄羞他:你小子还在想吃。
嘻哈快乐很快返回胡聪明家,只听一连几发土铳如春雷震响,几挂大鞭炸得烟雾腾腾,田本实等人敲锣敲鼓更加卖劲,更加响亮,吸引无数人挤满屋前的场院看热闹,前呼后拥,将新娘子迎进胡家大门。
礼 成
胡聪明人缘好,同班和不同班的同学不少人赶来参加婚礼。胡家亲戚朋友来“喝喜酒”的本也不少,但见胡聪明这帮来做客的“无事忙”同学精力充沛,能说会道,都退避三舍,胡聪明的婚礼被这帮“无事忙”们揽下,视为闹腾欢愉,进行“才艺表演”的独特机会。
正经事还得正经做,婚礼得有人证婚作主旨演讲,一致推举马K当主宾证婚演讲,也属“众望所归”。但讲到司仪该如何介绍马K时,意见严重“分歧”,“无事忙”们拿出文化革命练就的嘴皮功夫,煞有介事地“辩论”。
有人先说:“这是正规隆重场合,还是应该介绍马k的大名,不要像平时,马K马K胡乱叫。”
立刻有人反驳:“不能介绍他的旧名字,‘破四旧’大家都兴改名字,马K改了个新名字马驰,马跑得飞快叫驰,又好听,意义又好,介绍马驰这新名字才好。”
旁边有人起哄:“不好,不好。司仪的人若不小心,把‘驰’字分拆开读,马驰读成了马马也,那不是笑话。”
另一人也乘机“幽一默”说:“要说名气大,还是马克.吐温名气大,我看还是介绍马K这个名字好。”
另一位号称“有学问”,立马反驳:“这是乡下,不是在学校跟着教英语的刘仁钰老师学洋泾浜英语,什么马K,就会胡浸。”
最后还是新郎倌胡聪明过来一锤定音:“你们不要无事瞎扯卵蛋。介绍马司令当然要念他真正的大名。他大名里有个‘勇’字,最好,最合我的心意,我今天结婚,最需要勇气,需要勇敢。”
马K不孚众望,一改平日吊儿郎当马马虎虎的形象,证婚人当得严肃认真,周到得体。讲话也中规中矩,声音洪亮,抑扬顿挫,恰到好处,要胡、赵俩人“永结红心,永远革命”,还要模范“计划生育”。
接下来,新郎新娘互赠“红宝书”作礼物。事前,“无事忙”中多数人扬言“要闹闹洞房”,至少应该让胡聪明好好坦白“是怎么把小赵勾到手的”。邓艳芳表示反对,其他女生咐和,说“不要搞低级趣味庸俗的东西,不要搞封、资、修的一套,我们走到那里都得注意影响,作出表率。”
这话“正确得不能再正确”,“无事忙”男生们只好不情愿地放弃。“闹洞房”的图谋夭折,胡聪明自然喜不自胜,与小赵一起,大大方方向所有客人鞠躬表示感谢,然后胡聪明温温柔柔紧握小赵的小手入洞房。至于当时“无事忙”们看着胡聪明得意洋洋入洞房,多少人如何口角流涎,如何胃里似吞下草酸拌黄连,又酸又苦,无人现场调研,不好臆测;洞房内当晚如何被翻红浪,情话绵绵,云雨融汇,阴阳交合,更无人知晓,只好厥遗。
长 夜
胡聪明家历史上大概第一次来这么多客人,办这么大规模的喜事,房子还是那几间茅草屋,如何安排这些人住宿是大难题。家里显然住不下,农村没有旅馆,胡聪明家人要带一帮“无事忙”客人去几户邻居家开地铺借宿,马K高声说:“不就是一夜吗?麻烦别家干什么?就在这儿聊天打扑克,难得这样的机会,一起乐一夜,行不行?”
众人高声回应“行”,胡聪明家人也就罢了。打扑克的吆三喝四,其他人想着法子逗乐子。到后半夜,“无事忙”们也渐渐撑不住,扑克阵散了,说笑声停了,屋里变得沉寂,横七竖八,或趴或躺,进入梦乡,鼾声忽高忽低,越来越响。田本实也趴在椅背上睡一会儿,讨厌的蚊子叮得他脸上、胳膊、大腿到处是疙瘩,他再也无法入睡,起身走到稻场上。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乌云满布,黑沉沉的,只遥远天际微微露出些许鱼肚白,一抹晨曦若隐若现,离天亮应不远了。田本实对着黑黝黝的天穹发呆,见几位没睡的女生,围坐在稻场东头大树下,叽叽喳喳低声说话。
在“革命群众组织”里当过小头目的一位女生说:“还是男生好,当兵走了一批,往后有什么机会他们有优势也能占先,只有我们女生,当兵没份,别的机会怕也少。唉,谁让我们托生是女的呢!”
另一个说话更忧心忡忡:“我妈说,女人一过二十,看着一天天变老。我去年上半年满二十岁啦。你想这小赵,算起来比我们几个年纪还小几岁,她都结婚成家,我们还是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想着都叫人心烦。”
“哎!拼命硬扛着读完高中,倒这么耗着,何时是个头!”说话的是红卫班的一位女生,父母双亡,跟着哥嫂过,平日总穿补巴搭补巴的衣服,连买肥皂牙膏都为难。又指指胡聪明家几间茅屋说:“我若有这么个家遮风挡雨,不看哥嫂白眼,不受外人欺负,也不急了。”
“哎,急有什么用呀,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我们,我们就这种命!”说这话的女生长得眉清目秀,面容姣好,学生们私底下议论她“看上去像电影明星”。母亲怀上她那年,当兵的父亲去了台湾,母亲后来改嫁给一位“土改”干部,但她仍是“反动军官”的女儿。她本来与班上的一位男生有那么点“意思”,男生去海军当兵,开始每周都给她写信,后来突然不来信了。有知情人说:男生在部队受到告诫,要入党要进步,必须断绝与她的“关系”。自那以后,这位会唱歌会跳舞的女生变得沉闷,消瘦,漂亮的大眼睛总忧郁地低垂着,不抬眼看人,像今晚参与众人交谈,已是少有的例外。
坐在漂亮女生旁边的一位小个子女生接话说:“真没什么好事等着我们。广播里不断宣传有学生自愿上山下乡去农村。我听说,所有的学生都要到农村当知识青年,去哪里听安排,不去不行。”
“这消息可靠吗?”几位女生异口同声地问。
小个子女生答:“可靠不可靠我也说不准。不过呀,小道消息往往会被证实是真的。”
“哎,我们的命怎么这样苦!努力学习,咬牙坚持读三年高中,以为有个好去处,不想是这下场,过往的努力付之流水,全白搭。” 沒了父母的女生悲叹,说着靠在旁边一位女生的肩膀上,伤心地抽泣。忍着没哭的人也不住的长吁短叹。
不知谁开头,哼起了文革中常唱的那首歌曲。过往,打“派仗”搞武斗时,对立双方都唱这歌,以显示自己这一派是最忠诚的、最正义的、最英勇无畏的,那歌明明是忧郁悲凄的基调,却被唱得气壮如牛,不过如熟话说的是“黑夜走坟地吹口哨”壮胆而已。此时此刻,又哼这歌,韵味与过往截然不同,哀怨?悔恨?无奈无助的悲鸣?那悲切伤心阴沉一股脑倾泄而出,听得人汗毛竖起。
田本实想,胡聪明大喜的日子,这样凄切哼唱,胡家的人怕会觉得不吉利,想提醒女生们不要再唱,又怕她们怀疑他偷听谈话,于是,故意重重咳嗽一声,迈动铅一样沉重的双腿,朝稻场西头走去。
田本实踽踽而行,猛可听见有人喊他:“田本实!你没睡?”
田本实抬头一看,才看清是胡聪明的父亲胡伯坐在厨房外转角处的一把椅子上,嘴里含着旱烟锅,一明一暗闪着光。田本实以前多次来胡家,与胡家的人都熟识,忙上前立定,恭敬回话:“胡伯!我睡过,醒了随便溜达。胡伯您起得好早呀。”
“不早啦,抽完这袋烟就该下地啦。”胡伯把口中的旱烟锅拿下,用更亲切的口气说,“条件太差,没把你们这些难得来的客人招呼好,真有些对不住。”
田本实忙回应:“胡伯!您可别这么说,我们与您大儿子就像亲弟兄姊妹一样,他是我们班上第一个结婚的,天大的喜事,我们为他高兴,也为您和伯妈高兴呀!”
胡伯把旱烟锅含口中叭一下,喃喃说:“班上第一个,家里他是老大,也该第一个结婚。按这家境,实在没条件给他办婚事,可这事又的确该办了。他读这些年书,想得不知多顺,遇上的都不顺。春上他大弟当兵走了,下面的弟弟妹妹都还小,他妈身体不好,他当老大的不把家里的事承担一些,光靠我一个人怎么行呢?!成了家,他心沉下来,就知道该多操些心,他妈也有了帮手。这么想,我咬咬牙,再难也得把这桩事先办了。”
田本实仍恭谨站着听胡伯说话,不住点头。胡伯把旱烟锅再重重叭两口,也不看田本实,好似自言自语说:“其实,都不小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理人情,反着来是不行的。就像侍弄庄稼,什么时候该插秧,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收谷,这农时都误不得的。人到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这像农时一样有定数,别人不管不顾不在乎,自己得有谱,把握住。本实,把我这话记心里好!”
胡伯说完,把旱烟锅在椅子脚重重敲几下,旱烟锅空了净了,胡伯立起身说:“我得下地去,本实你和同学们多玩些时间。”他将屋檐下那张犁扛上肩,又去牛棚里牵牛,高声吆喝,沿着田埂,向要犁的那块田走去。
匆匆吃过早餐,这帮“无事忙”们散去,有的说要回家,有的说顺路拜访亲友。郑直仁把自行车给马K带上邓艳芳先走,他与田本实沿着狭窄泥泞的田埂路,前行。
田本实回味胡伯说的话。报纸广播一直宣传到农村“扎根”的先进典型,胡聪明读多年书,回到在农村的这个家,结婚,不久会有孩子,算扎根,也符合胡伯说的,到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可自己呢,怎么办呀?正好经过一口大堰塘,塘里满是浮萍,风刮来,将浮萍吹散,风停了,浮萍又慢慢聚拢,可风,又刮来了。田本实想起马K说过“现在就像水中浮萍,什么话,都难说。”马K说得对呀。
田本实一走神,脚下被土疙瘩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后面郑直仁扶了他一把,说:“这路难走,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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