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春,我家搬到个叫鸡公洞的地方。鸡公洞是当时手工业管理局下头一个纸厂的生产点,在小河边。厂房、宿舍、食堂一律建在小河边峭壁上,十分简陋,十分惊险。母亲在食堂当总务,就把我们姐弟三人带了去。
其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纸厂买回来的米有时就是以红苕、麦粉充之。一次我排队领到的是三个红苕,就噘嘴冲打饭师傅说,才这点儿呀?师傅把红苕放秤盘里一称,又拿走一个。我嘴一扁哇地哭起来。
那时我和姐姐已经上小学,天天背了书包从小河堰坎上小心走过去,到对面乡小读书。那乡小比观音庵小学还简陋,一间教室,一个老师,几个学生,院坝里尽是鸡屎狗屎。多年后我和弟弟、表弟重访鸡公洞,纸厂已痕迹全无,那窄如鸡肠的堰坎倒依然,堰坎下的百丈悬崖也依然。想象童年的自己是怎么天天在天险样的堰坎走来走去,不禁后怕。
天天吃不饱,也无心读书。一天中午从食堂领到的是麦糊糊,指甲厚一层,贴瓦缸底儿上。几口吃光,肚里仍空空如也。就冲母亲嚷,妈,饿!我还要吃!母亲正在窗前打算盘,不理。我就冲出门,一屁股坐窗下。坐了会儿肚子又饿得咕咕叫,我就在窗子外头大声说,饿呀!妈,把饭票给我!母亲说,一顿吃光了下顿吃啥?饿死你!我闷了会儿气咻咻嚷,分家!不要你管!分家分家!把我的饭菜票给我!纸厂师傅们听了都笑,说这么大点的娃都晓得闹革命了,呵呵!母亲让我吵得算不成账了,气极,骂着跑出来一顿好打。
我的独立行动就这样让母亲镇压了。可过了没多久因了六妹一次险险饿死,纸厂领导就对母亲说,你一个人带几个孩子真不容易,上啥班哟,把孩子照顾好才是真的!那时父亲在另一单位,隔几十里远,根本照顾不到家里。
可母亲不愿放弃工作,说给领导添麻烦了,多谢多谢!我能行!
后来父亲知道了,来了趟鸡公洞。听母亲说了我和六妹的事儿,父亲只是笑笑,还奖励了我支带橡皮头的铅笔。
父亲次日就离开了。父亲离开后我才知道了父亲的大智若愚。数天后,纸厂用小船将我们一家送小河下游数华里处座草房。我见草房门前有三口大水池,里头泡着竹子。而那草房破败不堪,且已歪斜;上头谷草已经发黑,没有墙壁,只是竹片拦了下,透光又透风。更想不通的是所谓门也只是竹片夹席片做的,且只有半人高,别说拦贼了,风都挡不住!我就看了母亲问,这咋住哟?母亲却满足地笑说,挺不错哟,宽敞!
母亲的聪明才智在破茅草房得到了充分展现。一切收拾停当,母亲去背后农家借来锄头,将六妹放荒地边,带着我和姐姐开荒。两三天后在房头开出了几小块地,母亲又去农家讨来菜种菜秧,种上。开辟了菜园,母亲又去镇上买回几只小鸭儿,放在门前的水池里养着。
事实证明土地对诚实劳动从来不欺。在母亲的带领下,我家提前走出了自然灾害造成的生活困难期,实现了自给自足。姐姐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喝上自己种的蔬菜煮的菜稀饭时,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
那茅草房太破烂,根本不能给人安全感。一天半夜,母亲突然大喊强盗!强盗!有强盗!父亲不在家,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闻声跳下床。母亲指了屋角的灶台处颤抖着说,那里!灶台那里!我怒吼着冲过去,却见竟是个比我还小的小男孩。我扬手要打,可随着那孩子哇地一声哭叫,一口白米从他嘴里喷出。原来那孩子是饿极了来我家偷吃的,没有熟食竟然把我家米柜里的生米塞嘴里了!
之后父亲回来,母亲向他说了我的勇敢表现,父亲点头复摇头,幽幽地说,不是长久之计呵!这次好得是个娃娃,下次呢?
没多久我家就又搬家了,这次搬到沱江边一个叫碗厂沟的地方。
碗厂沟是个好地方,一座古色古香大宅院,住着四五户人家。院头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树冠遮蔽了小半个大宅院。周围多花木,还有竹林。下头一条山溪,淙淙潺潺。沟口外是一条从县城通下来的黄土公路,终年难得见到一辆汽车。公路下就是沱江了,打满补丁的白帆来去,拉船纤夫蚂蚁样在悬崖陡壁上爬行,江鸥音符样在江上滑来绕去……
大宅院里几户人家基本是运煤专业户,天天赶着驮牛去深山里煤窑驮煤,运到周围的工厂和安溪、赵化等乡镇。无论刮风下雨,四五条驮牛的牛铃声总是按时敲醒黎明,我和院子里读书娃们就在驮牛铃声中背起书包上学。至今那遥远的驮牛铃声依然时不时进入我的梦乡。
母亲照旧一收拾停当就开荒种地,这次没有叫上我和姐姐帮忙,我和姐姐都在安溪镇上读书,来去一二十里。等我发现母亲的菜地已经花儿样开放,绿的绿黄的黄。平时母亲不让我和姐姐去菜地帮忙,偶尔让我摘菜砍菜而已。只有暑假寒假和农忙假期间,母亲才带着我和姐姐去菜地干活。挖地栽菜,除虫拔草,施肥浇水等等。手把手教我们如何种菜和如何侍候各种蔬菜。
一年四季母亲的菜地总是繁荣着,葱葱蒜苗,萝卜辣椒,青菜茄子……轮番上演。那红红的辣椒鲜艳得让人不忍摘,油菜花儿金黄金黄,蜜蜂绕花嗡嗡;地边的南瓜花像盈满阳光金汁的盏儿,而粉红雪白的豌豆花黑白相间又带一抹紫红的胡豆花就是一首诗了……
母亲的勤劳让我家自足有余,吃不完了母亲就让我上学时顺便带些菜到街上去卖。我家的菜又嫩又新鲜,每次我带上蔬菜到了街上,一条里许的长的街还没走完就卖光了。当然,也是我不会与人家讨价还价有关,给多少是多少。我要忙着去读书呢!
母亲对她的菜地很有感情,对她劳动成果看重得很。一次,邻居家的小猪跑我家菜地,把地里蔬菜糟蹋了一大片,母亲心疼昏了,同养猪那家人吵起来。我从山上砍柴回来,知道后嚷嚷着要去找那家人评理。母亲却说算了,不糟蹋也糟蹋了,你找他们有啥用?然第二天母亲却独自去菜地忙了一天,找来菜种菜秧,把糟蹋了的重新补种上。又砍了荆棘竹子,给菜地围上了篱笆。然后拍拍手笑说,这下好了,不怕鸡儿猪儿来啃菜啄菜了,嘻嘻!
母亲就是这样默默用劳动改善着我们的生活,减轻父亲的经济压力。其实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母亲潜移默化地教我们热爱劳动,教会了我们种地,什么季令种什么菜,什么时候该除虫拔草,施肥浇水。教会了我们用诚实劳动自给自足,改变生活。
可惜后来我家搬进了县城,母亲再种不成菜了,母亲的菜园就成了遥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