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 围
王子康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年，华子叔告诉别人自己的想法时，一个比他大几岁且在外面打过工的青年这样告诉他。
那年，华子叔高考落榜回到山村，决心出去自己闯一片天地。当他如实告诉父亲自己的想法时，他爹额头暴胀青筋：“你小子多包上几亩地，再娶个邻村的媳妇，在山中平安过一辈子，有啥不好?城市里坑蒙拐骗多了，你出去能干啥?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华子叔躺在炕上难以入睡，回想爹说的话。是啊，城市虽然繁华，但乱糟糟的，骗子流氓毒品无处不在。前村的李二不就是在天津干了多半年的苦力，结果一分钱未拿到手。他又想起自己在县城读高中时被人勒索钱财的光景，心中不寒而栗，心中有个声音在说：“算了吧，别出去了，家里人也惦记着呀!”
但是，华子叔还是心有不甘。说什么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去找四爷。四爷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村里不管大人、孩子，都管他叫四爷。四爷曾参加过八路军，身上一直留着战争时的弹片。据说，四爷后来在部队上做了很大的官，但他自己从来不说，就是别人问起来，他也是一笑，说“就是一个老兵”。如果问起他打仗的事，四爷总会说到1945年，为了准备攻城，连长让家里抬来了所有的橱柜，里面装上土给同志们当掩体。四爷记得当时问过连长，“东西都打烂了，以后日子咋过”。连长硬硬地说：“没啥，国有了，不愁没家。”后来，成了团长的连长在渡江的时候牺牲了，但四爷牢牢地记住了他的话。
四爷退休后回到了老家。他拿出所有的积蓄，全用在了改善村里小学的办学条件上。他的老伴前几年去世了，有段时间村里的大孩子们都争着和他一起吃住。一是为了照顾他，再有就是为了听他说说话，华子叔就曾和他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华子叔向四爷说出了心事，还有重重的顾忌和不安。四爷没有多话，从厨房的酒罐里为华子和自己各倒了一茶缸当地产的烧酒，找出一把花生米。——四爷的工资很高，但他只喝当地产的烧酒。四爷说：家里酒味醇、价廉，就像做人心实、品高。但是，人们都知道他就是想多省些钱添给村里。
一直不喝酒的华子叔和四爷就着花生米，默默地喝着烧酒。好长时间，四爷说，我给你讲个事吧。当兵那会儿，有次晚上打突围，我们那个班刚摸到一座小桥头，结果敌人一颗炮弹把桥炸断了，黑咕隆咚的，大伙都犹豫不敢往河里跳，最后班长说：“都跳，不拼下去，就没路了”。他们纷纷跳下河，发现河是干的……四爷呷了口酒，微微点了一头，像是自言自语：“是嘞，不拼下去，就没路了。”
华子叔跟着点了点头，四爷一瞪眼：“你点啥头?”不知道说谁吗?华子叔心中一震，就像被酽酽的烧酒呛了嗓：不正是说我吗?还未走出去，就已经患得患失。如果，一个人连失败的机会都没有，那成功谈何而起……离开四爷家的时候，华子叔心里热热的，那缸子烧酒为他浇起了无限渴望。
第二天，华子叔坐上了远去天津的长途，在一个工厂里当学徒。
几年后，华子叔成了一个公司的副总，在花环与掌声背后，只有他体会得到这十年来的艰辛。四爷是三年前在镇敬老院去世的，乡亲们用最隆重的仪式安葬了他。安葬那天，华子叔赶回家里，哭倒在四爷坟前……
此后，每年的清明，华子叔都会回来给四爷扫墓。前年，当华子叔又回来时，村里的一个后生突然来找他，说想出来闯闯，但是又怕遇到什么事，问他当初是怎么出去的。
华子叔为他和自己各打开一瓶烧酒，把四爷给他讲的那个故事，为他讲了一遍。随后，华子叔留给他一首自作的小诗：
山色空濛雨亦晴，却惧荆棘路丛生。
拂去心头空惧怅，游子携歌昂首行。
那年的“胜利日”阅兵，当看着最先走过的“老兵方队”，华子叔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四爷。他忽然觉得，四爷就坐在当中，耳边响着他的话：“国有了，不愁没家”“连试都不敢试，光想着失败，怎么能胜利”。——村里的人，一直想着四爷，和他说过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