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人一辈子不成家是悖情逆理的。而我不知中了什么邪,却要挑战传统观念,想做一辈子王老五。
母亲坚决不依,你想学你成道叔吗?我愣住了,一口饭半天也没咽下去。
成道叔是我远房本家,早年上过几年学,读过几本诗书,说话喜文乎文乎的,但不肯用功,贪玩好睹,以致老大无成。父母催他成家立业,他总是说,一个人自由自在,为什么一定要弄个家来套住自己?二老跌足长叹,抑郁成疾,相继离世。成道叔似有悔悟,但家产已尽,这才不得不学了个杀猪的手艺。
村西杨二婶素有成人之美之心。这年她收留了一位外乡流落的姑娘,名叫肖月桂,便想介绍给成道叔。可成道叔还迟迟疑疑。二婶把他拉到一旁嗔道:“人家可是个黄花大闺女,你都这把年纪了……”“好是好,可你看她瘦成那样,风都能吹倒,不知道可能养得起来?”杨二婶瞪了他一眼,“她是饿的,你让他吃饱了,保管不是这个样!”
果如杨二婶所言,肖月桂嫁成道叔后,不但吃饱,餐餐还有油水,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眼睛也明亮多了,对人闪烁着笑意;走路姿势也特令人可目。儿子出生了,因为是在兔年,便取名潘小兔。这名字好哇,娘叫月桂——不定是嫦娥抱着玉兔下凡来了吧?成道叔一改从前的脾性,起早歇晚,又种地又杀猪,忙得一身劲。村里人都说潘成道变成一个新人了。成道叔说,现在有家了,当然不能跟以前那样了——他尝到家的甜头了。
但治理好一个家亦非易事。村里有人议论道,别看成道其貌不扬,娶个老婆却天仙一般。那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成道叔自己也暗自吃惊,老婆怎么越来越出挑了?突然间他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村里有位治保主任,既年轻又帅气。当初杨二婶也曾向他推荐过肖月桂,可他哪看上眼,还埋怨杨二婶太小看他了。没想到她现在成了全乡的大美人,既后悔又不甘心。他在村干部会议上提议,我们村正缺个妇女代表,肖月桂,能说会道,形象也好,很适合当妇女代表,大家也没多想,都赞成这个提议,于是肖月桂被选为妇女代表。从此他们经常一起开会,一阵来一阵去的,如影随形,显得很刺眼。有人在治保主任面前打趣道:“你和她倒像是一对儿呢!”治保主任嗔道:“不许瞎说!”其实快活得心里像鹅毛掸,巴不得别人这样“瞎说”。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老缠着妇女代表谈工作,有时竟窥伺人家后院。成道叔气黄了脸,骂道:“什么鸟治保主任,欺人太甚!”把个杀猪刀磨得嚯嚯响。
成道叔却中了奸计。治保主任的几个小兄弟到处造谣放风:某月某日妇女代表和治保主任在什么地方如何如何,又是某月某日他们如何如何。成道叔信以为真,气冲冲跑回家,一把揪住老婆:“好你个妇女代表,把绿帽子戴到我顶门心了!”照脸就是一巴掌,他个杀猪的,力气有多大,把肖月桂打得鼻子歪到一边,头肿得像个笆斗。这一巴掌把个家打得粉碎了,这正是治保主任所要的结果。杨二婶痛心疾首:“成道啊,你上了人家的当了!”成道叔后悔了,深深地叹了口气,但仍像煮熟了的鸭子嘴还硬,管他呢,还是单身汉清朗。
但他又不能安心地一个人过,丢了魂似的。这天不觉又逛到治保主任家门前,治保主任向他发出警告。他理直气壮:“我是看儿子的——老婆归你了,可儿子还是我的!”治保主任连忙改口,又掏出香烟。成道叔一个转身,蹬蹬地走了,大有“不与同中国也”之架势。肖月桂似有不忍,背地里跟人说她后悔了,还亲手做了一双布鞋交由杨二婶转给成道。他眼睛突然一亮,“家”的碎片在脑中迅速聚合。他托杨二婶去劝说肖月桂带着孩子回来吧,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呢。覆水岂能再收?肖月桂说她心里也很难过,但不能一错再错,成道啊,你再说门亲吧。成道叔彻底绝望了。二婶劝他振作起来,她一定帮他再找一个,把家重建起来。可成道叔连连摇头,随口念了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二婶问是什么意思,他连说,没什么意思——您老别再为我操心了!
可他生活没有一点起色,经常饱一餐饿一顿的,身上披一片挂一片的,几乎成了乞丐。好在会杀猪,到过年边还有人请他杀猪。可有一次,一刀下去没捅到要害处,那猪大叫一声从他手中挣脱,疯狂逃命,接连撞倒了几个准备称肉的人,还打翻了一家晾晒在门外的酱钵。再没人请他杀猪了,终于病倒在一间废弃的牛栏里。杨二婶可怜他,多次送饭并劝慰他,我父母也叫我送了几次饭。后来他不吃也不喝。干脆等死。最后一次送饭时,他要求我扶他起来,站在一排大树下面。树上有两个喜鹊窝,几只喜鹊雄飞雌从地飞来飞去。他仰面痴痴地看。夕阳已挂西山,秋风夹带一股股寒意。我着急了,要求他回屋躺下,他深深叹口气说:“还是要有个家才好哇!”那晚,他带着家的梦进了天国了……
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写的几个“安”字,但只有宝盖头,下面的女字只是用铅笔描了个淡淡的影子。是什么意思呢?多年后我才弄明白了。
我终于听从了母亲的要求,不再坚持独身主义。三十三岁时,孩子出生了。亲友在庆贺之余,不无遗憾地说:“三十三,太阳才出山!”但我却聊以自慰,既然太阳出山了,前途一定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