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西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全乡也不上一万人。
一次回乡,在集市上遇见了一帮老头,在阳旮旯里蹲着聊天。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
多年不回家,对家乡的事虽有耳闻,但也不十分清楚。被他们的热烈气氛感染,于是,互打个招呼,也就站在旁边看他们聊天。
集市在乡政府所在地,也大不如从前,没有多少人,还都是半百以上的中老年人。摆摊的明显比逛街的多。偶尔却有车辆驰过。以前每到逢集,四乡八邻的人们都会来到乡上赶集,本不大的街道,人山人海,挤来挤去,很是热闹。而现在能动的人大多都出外打工去了,留下的基本上是老人小孩。平时很少走动,只有在逢集的时候去赶赶集,能碰上熟人就找个避风暖和的地方,聚在一起拉拉家常,说说闲话,除了散心、置办点东西外,也是对故旧乡亲的一次看望,毕竟见一次少一次。
多日不见,话自然就多,大到国际风云,小到家长里短,无事不谈,无事不操心。有老者聊到兴致处,手舞足蹈,放浪形骸,俨然似少儿一样;有老者说到激动时,呲牙咧嘴,拉开架势,大有打架之势,过后,又都哈哈大笑。
聊着聊着,聊到了日常生活、养儿嫁女的事上,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李老汉说:“听说了没有,阳山那个张老汉老两人到快入土了,却劳燕纷飞,过起了牛郎织女的生活。”
李老汉七十来岁,穿着半旧不新的西装,留着短头发,脸刮得光光的,红光满面,身体硬朗,像个5、60岁的人。生了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各方面条件还算不错。李老汉家就住在乡政府附近,属于街上的人,在那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消息也较为灵通,不管真假有无,总是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
王老汉就问道:“怎么一回事?”
王老汉是沟洼上人,离乡政府也就几公里路,是个近70岁的人。生了两个女儿,也已出嫁。皮肤黝黑,胡子拉茬。说话嗡声嗡气。
李老汉说:“张老汉进城去看孙子,老奶奶到外省去看外孙子,老两人一年见不上面,在儿子女儿家都过得不顺心。城市生活不适应,又没个说话的人。三日两头,不是被儿子嫌,就是被女儿说。有天张老汉和我视频,眼泪汪汪的,让人有点心酸。”紧接又感叹道:“唉,人老了,都不好过啊。”
然后,众人都七嘴八舌,这里的李家老汉,那里的王家老太,不是给女儿看女儿,就是给儿子看儿子,情形都大致相同。老两口都健在的还好办,各看一个,但老伴不在的,又有儿有女的就难了。给儿子看了,女儿有意见;给女儿看了,儿子有意见。不看又不得行,只能采取传统方式,给儿子看不给女儿看,或者为了公平起见,女儿儿子家各看半年。都到老了,穿梭于城市之间,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说着说着,赵老汉接过了话茬,说:“这虽然难,总算给儿女还有个交待。小岔里麻家老汉去外省给儿子看儿子,结果现在孙子成了一家人最头疼的事了,更成了麻老汉一块心上取不掉的心病。”
赵老汉是崖下人,也就6、70岁的样子。生了三女一子。听赵老汉说话,众人皆把目光投向了赵老汉,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到底是怎么一块心病。赵老汉瞥了一眼大伙,接着说:“爷爷心疼孙子,儿子儿媳管孙子时,爷爷总是护着,结果给孙子长了劲,根本不把父母放在眼里。爷爷更是加柴添火,放任孙子玩手机,打游戏,反正就是一切由着孙子来,能怎么娇惯就怎么娇惯。现在孙子上小学了,学习成绩不好不说,成天要玩手机,只要父母一管教,就不去学校,如果再要强行管教,就以跳楼、自杀、离家等相威胁,弄得父母头上冒火,干着急没办法。小两口都快成神经病了。麻家老汉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总认为是自己把孙子惯成了这个样子,内心愧疚。现在回来也不是,不回来也不是。快80岁的人了,一个人常常半夜掉眼泪。唉,总的来说,过得难哟。”
众老汉又是一阵唏嘘,感叹一番。
孙老汉快人快语,说道:“听着都麻烦。然来都贱,好端端自己的日子不过,管什么儿子女儿孙子外孙。这不,都管出问题来了吧。”
王老汉瞪了他一眼,然后说:“这事上,你肯定不贱,你想贱,也没有贱的。”
细听下来,原来这个孙老汉只有一个女儿,早已远嫁他乡,外孙已长大,根本不需要他去看,几年也见不上几面。思念女儿,女儿总以忙啊家里事多啊走不开为由不来,平时最多也就打打电话,发发视频。
顾老汉动了动身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唉,我想这样贱一下,根本就没有。”
再看顾老汉,穿着很旧的衣服,也好像常年不洗,油不拉几。头发较长,也较稀,没有几根,在头上站立着,像光秃的山顶上立着的几棵枯树。原来顾老汉是花涧沟的一个光棍汉,一生无儿无女。
时间已过了中午,老汉们谁也不说吃饭的事,也没有要散的意思。
在我们那里,闲时一般都吃一顿饭,早上起来,熬个罐罐茶,吃几口馍,就当是早饭和午饭,到了晚上,才做一顿正儿八经的饭。一般赶集,到下午两三点钟才散场回家。
说完了看儿孙的事之后,不知怎么的,话题又引到了儿媳妇身上。
李老汉说:“没儿子了盼儿子,有儿子了也犯难。”接着说道:“牛洞里的那个马老三,儿子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找到媳妇。说来也可笑,人家的娃娃出去,一阵子就领一个来。这个娃娃看人也不傻,长得也精神,可就是找不上个媳妇。现在三十几的人了,把大人都快愁死了。”
王老汉说:“许是姻缘没到吧。”
“不好说。反正是找不上。听说马老三为了给儿子找媳妇,拼死累活地盖了新房,还给儿子按揭了一台车,看能不能吸引来谁家的女孩,还是没有引来。”李老汉接着说道。
孙老汉说:“生了儿子难,生了女儿也不好过。我的情况就那样,女儿嫁到外地,多年也来不了一次。内心也受着无后的隐痛,这种苦只有自己知道。唉,再不说了。”
说到此处,孙老汉叹了一口气,顿了顿,接着说道:“那个后岔里的何老四,也就一个女儿,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今年春节回来了,给父母说要结婚。父母也高兴啊,女子大了,终于找上对象了,还要结婚了。两家就商量结亲的事。男方家来人提亲,彩礼钱说了十八万,其他的何老四象征性的要了点,也都不多。基本上就算是定了。结果喝完酒后,在接亲时的一条烟的事情上,谈崩了。何老四老婆说让男方家接亲来的时候,拿上两条烟,男方家就不成,何老四老婆没说啥,她的妹妹说了一句,一条烟都舍不得,还结什么婚。男方家就不成了,险些动手打了何老四老婆妹妹。事情就这样冰了,又放下了。”
众老汉都说,这男方家做的有点过了,也太抠门了,说不定家里条件不好吧。也不对啊,条件再不好,也不至于为一条烟这样,可能哪里出了什么葛较。
孙老汉接着又说:“听说是女孩和对象一直在一起住,让人家男方拿捏住了。这都不是事,关键是当时男方走的时候,女的跟上男的走了,把何老四两口子就亮在那里,只给女儿说了一句以后没有你这个女儿。何老四把过事情的日子也定了,都通知了亲戚朋友,乡邻庄间。现在女儿跟上男方走了,事情还怎么过?又来不及告知,只好在过事情的那天派人在各路口把来人拦回。你们说这女儿不争气,把大人弄得憋不憋屈?”
王老汉接着说道:“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的女儿不争气,不检点,早早地把自己给了人家,不围着男方转,怕人家不要了。”
李老汉道:“谁说不是呢!尽管现代社会变了,时代不一样了,但还是要按老辈人传下的规矩办好,女孩子不能太随便,还是自重点好。”
李老汉继续说道:“说起迎媳妇子,没也不成,有也难。现在娶个媳妇真的不容易,奇高的彩礼不说,关键的是娶来的不是媳妇,而是把先人迎进了门,啥家务都不做,光知道睡觉打扮,一天洗漱几遍,还要涂脂抹粉,画眉毛,描口红。收拾停当了,吃点东西,又躺下,刷抖音,哼曲子,与人不是语音就是视频,聊的欢快时,不时一个人大笑,像犯神经病一样。看起来很忙,实际上就是忙些这。穿的衣服,露着背,肚脐眼在外头,明晃晃的,连大腿根子都能看得到。还说不得,打不得,一家人得看人家脸色,得像先人一样供着。稍有怠慢,就会以各种理由闹腾,说是日子没法过了,一家人根本不把她当人看了,哪有一点男女平等的样子了,等等,说上一大堆。今天要离婚,明天要分家。唉,家里鸡犬不宁,难以安生啊!”
“就是就是,还有的家里不呆,说到乡上陪孩子读书,在乡上租个房子,实际上娃娃的饭也不做。白天不是睡觉,就是逛街。一到晚上,就是光场舞。”赵老汉接着说道。
聊到此处,众老汉们好像是被打了鸡血,又好像是戳到了自己的痛处,一个个亢奋起来。一帮老汉们东一句西一语,谁家花了多少钱,借了多少债,娶回来的媳妇还带个娃;谁家给儿子城里买了房,接了车,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不干活,光知道睡觉……主要还都不安分,今天跟这个跑了,明天跟那个不见了,留下娃娃没人管。儿子在外面,老人给人家看家看孩子,连个媳妇都看不住。看起来,说起儿媳个个都是苦不堪言,一肚子苦水倒不完的感觉。
正说着,李老汉像想起了啥重大事情一样,说道:“嗨,你们听说了没有,那个曲上的张二家才热闹哩。”
众人齐声问道,怎么了?
李老汉接着说:“张二的孙子学习好,考到县城读高中。张二儿子在外打工,儿媳就跟儿子到县城陪儿子读书,没半年就跟上人跑了。娃娃还得上学,张二就决定让自己的老婆去看孙子读书,给孙子做饭。哎,不到半年,奶奶也跟上人跑了。这世道,不知道怎么都这样了。进城没几天,老呢少呢的,都被花花世界迷惑。张二老婆儿媳都跟上跑了,孙子没人看,只能让孙子一个人租房子读书。张二的儿子回来,安顿儿子读书,父子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很是无奈。张二儿子苦笑着对儿子说,我们父子两个怎么都费娘。”
众人皆笑,但笑声里明显有些许悲凉。
短暂的沉默过后,赵老汉说:“说实话,自己养大的女儿就这样看着白白让人领走,成了人家的人,心里真的很难受,实在是舍不得让她嫁人。”
王老汉说:“男大当娶,女大当婚,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理。舍不得也得嫁啊。”
赵老汉又说:“道理对着呢,但到自己身上了,还真舍不得!不要彩礼吧,显得女儿不值钱;要的少了吧,我们老两口还要养老,更重要的是儿子娶儿媳的礼钱从哪里来;要的多了吧,又说是在卖女儿,女儿嫁过去,日子也紧巴巴的,怎么能成!”
李老汉说:“彩礼还是要要,但要符合男方实际,如果要的太狠,那比卖女儿还厉害。总不能因为舍不得就把女儿当牲口一样卖,还要讨价还价。”
王老汉说:“我虽然生的是女儿,可现在听说有的地方有的人家嫁女儿真的就和卖牲口差不多。当然,价钱可比牲口贵多了。卖牲口还要看牙口,看外形长得怎么样?根据牙口、外形等商量价格。现在嫁女儿不也是这样吗?不论女儿是不是原装,但只要是个女的,就得要高价彩礼,还要城里有房子,有车子。”
王老汉接着说:“我的两个女儿要得少,顺利打发了就算了。反正是人家的人,我们还计较那么多干嘛。女儿打发了,就我一个人了,要多要少的有什么意思呢?”
李老汉说:“可不是吗?指望嫁女儿发财终不是个事。不过,现在生了女儿的人可享福了,如果女儿是上过学,有工作的就更好了,要彩礼都是根据每个女子的不同情况在要,上过学的,读过书的,比没上学,没读书的就贵,而上过大学,有工作的,就更贵了。”
李老汉像是自言自语说道:“这也合适,总不能白白给别人养大或培养一个大学生媳妇吧,总得要收回成本,还要有赚头。”
赵老汉说:“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社会都这样,你不多要点,反而显得你还有点与众不同,怕别人说闲话。如果能不要,我就不要了,只要嫁过去,女儿她们的日子过得好就成了。”
李老汉说:“现在能像你一样这样想的人不多了,真的是把女儿当摇钱树,发财的机会。”
这个时候,顾老汉转脸问孙老汉:“你卖女儿卖富了吧?”
孙老汉摇摇头,叹气道:“富啥呀。我们那个时候,要彩礼不像现在,只是象征性的要点,把女儿给人家打发了就成了。”
顾老汉又问赵老汉:“你女儿多,又都是近几年嫁出去的,一定得了不少钱吧?”
赵老汉苦笑着说:“唉,得啥钱。彩礼是要了一些,但还得陪嫁妆,还得办酒席。这个女儿今天来哭穷,那个女儿后天来电话说日子过不去,反正三日两头都是向你要钱的,你还得时不时地补贴一点,三弄两弄,不倒搭就好了。还要背着儿子儿媳妇。”
李老汉接着说:“还是生儿子好,虽然辛苦,总算还有个盼头,有个念想。生了女儿,嫁了人,虽然有外孙,但毕竟是外孙,离心远了。”
赵老汉说:“是啊,生儿子多好啊。嫁女儿那个揪心,真的不好受。如果能不嫁多好。反正舍不得让她嫁。”
顾老汉冷不丁反问道:“舍不得嫁,难道你要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着你自己用?”
赵老汉愕然,众人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