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清明欲说还罢,欲罢不能。
清明时节,天地是通透的,那种一览无余,似乎让天空下所有行走的人们都掩藏不了什么秘密,甚至隐私。清或明,清且明,构成了绝无仅有的天地清明。具体地说,清,无非洁净、清楚、寂静;明,意含明亮、明白、光明;合在一起,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无以言说的痛。
二十四节气中的清明,排号老五,自然也最能知寒知苦。《历书》有云:“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事实上,清明和清明节,其表述的潜意识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很大。清明作为节气,是我国物候变化、时令顺序的标志;而作为节日,则包含着由来已久或者约定俗成的风俗活动和与之相关联的某种纪念意义。
又说清明节是鬼节,我想这也算是源远流长的人话了。谁都知道,清明节是我国最重要的祭祀节日,是雷打不动的祭祖和扫墓的日子。那一天,人们要携带酒食、果品、纸钱等物品到曾经陌生而后变得越来越熟悉的某个墓地,跪拜在亲人墓前,点燃香烛,为亲人焚化纸钱,给坟墓培添新土,把艳色高标的清明吊插挂坟头,接着叩头行礼祭拜,并不无深邃地祈求子嗣平安,最后一架鞭炮付与青烟。关于清明祭扫风俗的由来,说法很多,可追溯到殷商时期。但流传甚广的,当属春秋时期晋文公重耳和介子推的故事了。故事不再去讲它了,反正七弯八拐,就来了一个寒食节。
所谓寒食,就是禁烟火,吃冷食,从清明节的前一天便开始吃,品的是谨独,行的是孝道。几千年来,重孝敬贤是中国民族的传统美德,慎终追远是华夏子孙的任责背负。翻开《诗经》,就能隐隐约约见到扫墓的句子:“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清明祭扫,是一种通天达地抑或感天动地的仪式性劳动,籍此,缅怀生命之来途,仰观宇宙之博大,于草木萌发间感恩归属,于生机盎然处憧憬新生。
清明有意,宽阔无疆,这就不能不说到大地上那些按照自身节律应时而至应运而生的鲜活的事物了。一个清明,一脉诗风,一下子派生出了那么多的花啊朵的,难道不是天赐的奇观吗?什么杏花,梨花,桃花,油菜花,蚕豆花,苦楝树花,更有各种各样以草为身、以草为邻和数不胜数的叫不出名字的花,装点着天空下的岁月版图。没错,唐代诗人韩翃就被花看花了眼:“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之于清明最有名的诗句,我看还是杜牧的《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童年抑或少年时胆子小,怕鬼,却无缘无故地爱读诗,每每读到或者背到这首《清明》时,就少不了胆战心惊地浮想联翩。那“雨纷纷”的“雨”,那“欲断魂”的“魂”,就像“鬼”在其中似的,随影如行。紧接着,暗暗佩服那个指路的“牧童”,或许就在那高高矮矮的坟墓旁边,一边放牛,一边唱着轻轻嫩嫩的歌谣,这要多大的胆量啊!不过,那个“酒”字最来事,一种挥之不去的场景和求之不得的醉意,仿佛在我的心里植下了根,总是一个劲地想啊,“杏花村”里的“酒家”,都有一些什么样的常客呢?
杏花未了,梨花来了。吴惟信的《苏堤清明即事》的确别有一番景致:“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呼之欲出的“正清明”,点点滴滴道的正是清明的前世今生。
而我一直对清明都怀有一颗敬畏之心。清明让我看到了许多,想到了许多,也悟到了许多,大到无边无际的天空,小到故乡的某一片墓地,草丛里的某一块墓碑,比墓碑更小的某一朵花。花朵似乎也善解人意,于是我自自然然成了花朵的倾听者、倾吐者。清明有它的跨年预约,花开花谢也有它的从容不迫。我在父母的墓地完成了这首《清明小记》:“油菜花高过头顶/桃花满树开/敞亮的田野上也是风情万种/梨花一浪一浪地白//蚕豆茎茎日上/招引练翅的花蝴蝶/果实还在睡梦中/看得见的生长/一阵雨就会出现一片奇迹//麦地绿成了童谣/抽一根麦秸试作麦笛/吹啊吹/辽远的天空便触手可及//小草无言是故乡/是渐行渐远的时光/年年踏青/年年都在同样的地方/回回首/谁的内心没有伤/这就是清明/泪水与微笑交汇的第一现场”。
泪水与微笑,注定是对幻生幻灭一种永恒的映照。是的,清明让我一次又一次触及生死的话题,那样地不可回避。“如果他们有灵魂/我是幸福的人/他们或伫立或端坐或凝望或微笑/如果更具体/他们的头颅可以省略,放于另处/或许根本没有/时尚的衣着/如果他们有灵魂/我是最幸福的人”。似乎,我变得越来越不怕鬼了。从空间的角度,我又有了横和竖的思考。“我会在数秒之间/连续默念十个以上亡者的姓名/他们未见衰老,暮色中/名字被深凿、竖排//大地的隐忍处/他们常常游离在外/一一面挂笑容,像梦。我翻动/手机里的联系人/那些曾经鲜活的号码还在/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点了删除,就那么,一横排”(《横竖》)。人的姓名,从横写,到竖刻,这些,无疑是清明带给芸芸行者生死课堂的大启蒙。
亲人的突然离去,总是让天空摇摇晃晃;故土上的跪拜,总是让高低贵贱在一瞬间平分秋色。“……双膝跪在故土上/一遍又一遍/打湿三长两短五颜六色的目光//我的双膝跪在故土上/只有这样,只有此时,才稳稳当当”。跪拜之后,再回到清明,回到墓碑前具体的九匝纸、六套衣、三炷香、一架鞭……
抵达清明的途中,自有千年不变的小风景。“我看见许多寸草不生的大地/或者人间的路/铺满阳光,连缀村庄//村庄里的人们/想必依然按照田野的千年节律/细数日出日落//清明的气息越来越浓/花花绿绿的纸品/一路高挂,在风中飘啊飘//油菜花开始谢了/那么好那么多由来已久的金黄/映照蓝天下的湿润”。湿润的清明,承载着大地金子般的水光。
多少年来,我用心灵、用足迹、用眼泪、用文字一遍一遍地触碰着清明,尽管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但也一回一回在无言的状态中磨砺了我渐渐清晰的刚强。这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绝句,是我积攒经年的愁绪恰到好处的释放。从《清明》,到《又清明》,我始终跳不出我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的泥土藩篱。“清明看菜花,细雨到农家。桃李争春色,不知有睡蛙。”“重走少年路,花开五丈春。依稀杨柳外,渡口过千寻。”是啊,天空下,我永远不能穷尽那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无穷大。
这首直白素淡的《清明后》,说不定歪打正着,完成了对清明的根本解读:
野草清明后,
熏风谷雨前。
尘寰皆泪海,
更见艳阳天。
清明两个字,都是左右结构,连在一起,就是水、青、日、月。“青”还给人许多许多的联想——草、木、山、坡,或者袅袅升腾的烟火,等等。如果是这样,清明一定藏有我们浑然不知的风水。清清朗朗,明明净净,如此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的清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吹临凝望、抚摸梦寐的人间尤物。
我喜欢天空下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