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山深处的龙厂沟,是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这里大山横亘,沟壑纵横。那高高的大山,直入云天,半山腰上,挂着稀稀拉拉的农家院落。山脚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的两岸是大小不一的一溜稻田。一年四季,稻田和稻田里一片片或绿或黄的水稻,成为大山深处的一道风景,多年来一直装饰着我本就瘦弱的梦。
阳春三月,家乡格外怡然自得。呼啦啦一夜风,吹红了桃花、吹白了李花,还有山里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安静多时的溪流开始叮咚作响,黑黝黝的大山变得嫩绿起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遇见了上学的孩子,或做活的老农,似乎都有一种春天的亲切感,人也变得更精神。
不知什么时候,大山深处的鸟儿多了起来。有一种鸟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它的名字叫布谷鸟,又称为杜鹃,什么子鹃、子规、伯劳、谢豹、杜宇、喀咕、布谷、郭公、获谷、阳雀等都是指这种鸟。鸟儿个头不大,呈暗灰褐色,杂以白色、黑色和棕色。关于这种鸟,有一个专属的成语叫“杜鹃啼血”,有一个特殊的神话传说叫“望帝啼鹃”。古代许多作家诗人都对这种鸟儿情有独钟,包括诗人李白、成彦雄、范仲淹、文天祥等,尤以唐·白居易《琵琶行》中“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最为著名。几千年来,一代代文人墨客,把这种鸟儿和我们家乡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联系在一起,给笼罩上一层神话的色彩,寄托着无限的伤感和无尽的哀怨,并把之当作悲愁的象征物。
初春时节, 山里还有些寒意。数九天结束,家乡的庄稼老二便“田中立”了。或犁水田,或锄田坎,经过农人一段时间的忙活,畏畏缩缩了一个冬季的稻田,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就像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忽然刮掉胡子,穿着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一声声地叫唤,犹如春天的呼唤,父老乡亲便陆陆续续走出春节的慵懒和连天的哈欠,开始备耕,开始育种,走向田间地头,走向永远繁忙的春天。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育种。这个看似简单的农活,比选媳妇还犯难。上年在水稻未收割之前,细心的老农就要到金灿灿的稻田里去选种。见到稻穗纯正,颗粒饱满的稻子,就摘回家用手抹下来,单独晾晒和储存。这一斗八升的稻种,是一个家庭的“金宝卵”,不论有多困难,多饥荒,都动它不得,用它来种植新一茬水稻。一年年,靠它周而复始地耕作与收获。
小时候,听父亲说,水稻原产于大海那边的亚热带地区,一条有灵性的狗,为了把稻种偷运回来,就在稻田里反复打滚,以致全身沾满稻谷,漂洋过海时,身上的稻谷被海水冲走,最后只剩下狗尾巴上的稻种了。人们就用剩下的稻谷,反复培育栽种,将水稻这种养育人类多年的植物保存了下来。我不喜欢养狗,但时至今日,我见到狗,仍然心存感念。
那年我来到华山脚下的陕西渭南,参观了天下第一粮仓——丰图义仓,“仓”里专门设置了一个种子博物馆,隔着玻璃罐子,我看见那些我熟悉的稻谷、玉米、高粱以及花花绿绿的豆类种子,我不顾友人的催促,长时间驻足在展柜前,反复观摩,就像突然在茫茫无际的故纸堆里,发现了一张我和小伙伴的童年照,让我惊喜不已,以致激动得泪流满面。
种子问题,就像农业的芯片,祖祖辈辈的种子都是靠“自留”种源去传承,不知何时开始,我们打断了吃饭留种的习俗,种子靠采购了。天凉好个秋,我站在城市的阳台上,独自沉思:一旦发生自然灾害、瘟疫流行,甚至出现“卡脖子”事件,我的红谷、麻谷、高杆、矮秆等稻种在哪里?我和父老乡亲的饭碗又在哪里?
有了种子,三春水暖的日子,便是育种的好时节。先用温水将稻种浸泡五六个小时,将劣质的稗谷淘汰掉,将发过水的稻种过滤干,放在个筛子里,然后用旧被子什么的将稻种严严实实捂好,就像襁褓中的婴儿,生怕它感冒一般。时隔两三个小时,就要揭开浇一次水,生怕它发烧或霉变。小时候,不懂事,总感觉好奇,常常背着大人,总要去揭开看看,看看这些饱满的稻谷何时开始发芽。育种是一种精细的农活,催芽阶段以氧为主,还要考虑环境的湿润和通风。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舒适的环境,胚的体积一天天增大,突然某一天就撑破金黄色的种皮,开始“破胸”或叫“露白”了。露白的胚根长到与种子等长时,就算发芽成功。
养护三两天后,待胚芽更进一步成熟,便开始了真正的“撒谷芽”。撒谷芽要躲开倒春寒或暴烈的太阳气候,不然刚走出温室的胚芽就要被冻坏或被晒死。记得父亲每次撒谷芽都会选择阴天播种。撒谷芽很讲究,需要有经验的老农去执行,不要太稀,也不要过密,均匀地撒到平整好的稻田里。谷芽撒到秧田里,农人始终还是放不下,白天怕鸟儿刁走,晚上怕泥猫前来捣乱,一直到胚芽定根、长高到变绿……
稻秧有成人手掌高,便是扯秧苗,准备移栽的时节。在我最深刻的记忆里。扯稻秧一般是妇女儿童的活,在稻田里犁田耙地和插秧的,绝大多数都是男女青壮年劳力。凡是扯稻秧的人们,都要从家里带着一个小木板凳,同时还要带上几瓣大蒜。拔稻秧的时候,坐在小木凳上,弯着腰,两脚都浸在水深四五公分的秧田里。拔下的稻秧都是用稻草捆成一把一把的,便于插秧的人用手拿着易于栽插。带大蒜的目的是怕蚂蟥叮咬脚杆,只有这种“蒜你狠”才制服了这种吸人血的东西。
扯秧这个活看似简单,也是十分辛苦的绝活。大多数时间要弯腰劳作,只有把稻秧捆成把的时候才可直起腰来舒口气,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就有偷懒之嫌。扯秧苗虽然辛苦,但一点也不寂寞,婶子大娘边扯秧苗边家长里短,或高声喊话,或窃窃私语,或哈哈大笑,或沉默不语,就像一个露天的菜市场,人声鼎沸,把一个寂静的山沟沟搅和得热闹异常。
一般扯秧苗是在早晨进行,早饭过后,太阳冒出山坳,有人早已把秧苗抛到田中央。一场浪漫的插秧比赛就此开始。稻田有大有小,一般都栽顺田弯,随着稻田的曲线栽种。野山上杜鹃花正盛开,田边的老柳树上,花喜鹊也前来凑热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有的要一直埋头将一块稻田栽插好才能洗手上坎,遇到田块比较大的,一人从头只插一两行直到田尾才抬头,有手脚慢的,前面的人插到最后,就把自己封在田中央出不来,成为一大笑话,站在田边上的就一边拍着手,一边要求那人请客。
秧苗栽插结束,称之为“封秧门”,标志着一年最繁忙的季节告一段落。诗人杨万里曾经就此作过一首《插秧歌》。最著名要数“布袋和尚”所作“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一诗了。此诗看似浅白平易,却富含哲理,饱蕴禅机,生动活泼而饶有情趣,让人回味无穷。
春天是催人的季节,稻田里秧苗一天天由稀疏到密植,由浅绿变深绿,小河两岸,生机盎然,绿浪翻滚。水稻在稻田里显得更加碧绿而柔软,它们像一群乌蒙山的小村姑,妩媚而动人,一身绿衣绿裙,成群结队地紧紧挨在一起,亭亭玉立地吸纳着春天阳光雨露和故乡饱满而丰富的生命气息。
这时候,薅秧便成为这个季节最浪漫最抒情的农活。男男女女就带上一根竹竿,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轻松的劳作,难免让人神采飞扬,浮想联翩。见河对岸薅秧的人陆续开始劳作,有骚男人扯开喉咙就向着大山放歌:
大田薅秧秧连秧,钥匙连锁锁连箱,
你连我来我连你,小郎小妹成一双。
不大功夫,河对岸有女子开始回应,婉转的歌喉从半空中打了一个旋,飞了过来:
大田薅秧秧连秧,连来连去连成双,
你就做我小情郎,我就嫁你做婆娘。
你一首来我一首,这边唱来那边和。一条长长的龙厂沟,山歌袅袅,此起彼伏。时间一长,难免日久生情,山沟里就传出对门山上,有小两口比拳脚功夫,回娘家一耍半个月,吵着闹离婚的故事来。
水稻从插秧到收割,大约要经过三四个月的时间,父老乡亲们要不断地为水稻除虫、施肥、灌排。遇到天旱年头,抽水灌溉是最重要的一关,否则就产量低下甚至颗粒无收。诗人白胜的“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就是最真实的写照。由于水源的紧缺,村里人筑堰修渠引水,攀山越岭找水,甚至发明了引水的水车,在一些偏远农村,甚至还发生因稻田水引发命案的恶性事件。
小河两岸的水稻,在农人的精心呵护下,长势越来越妩媚动人,在绿意中漫步,令我遐想无边。它们就像丰盈的女子,在灿灿的阳光下,恣意舒展,扬花抽穗。乳白色的花粉,就像一只只秀珍的蝴蝶,在稻尖上闪耀。川南的风有些撩人,时不时在水稻的头上,轻轻地捏一下那飘逸的长发,绿波上便荡起一圈圈涟漪,阵阵清香拂面而来,这种不动声色的风骚,只有川南的夏天最懂。河岸上,绿浪连着绿浪,香风连着香风,从而使得整个龙厂沟显得生机勃勃而充满无限的诗意。
金秋时节,是山里最丰盛的季节。梨子熟了,苹果熟了,虬枝林立的柿子树上挂满了一只只红灯笼。站在河岸上放眼望去,成熟的田野上铺满金黄,爽爽的秋风过处,稻浪翻滚,令人心潮澎湃,浮想联翩。连老实本分的田野亦显得风情万种。一片片稻谷,经过时间的历练,开始走向成熟。他们低着头,认真地接受大地的检阅。走在秋天的田野上,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伟人“喜看稻菽千重浪”的诗句来,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在农村,栽秧和打谷是最繁忙的季节。紧张的劳作,换回的是丰盛的果实。在那贫困的年月,有人白天打谷,晚上就连夜将稻谷炒熟,用磨子拉,用舂子杵,将米粒从谷壳里倒弄出来,成为饭桌上香喷喷的米饭。新一年的稻谷脱粒出来的大米特别的香,在那些贫困的日子,谁家新米出来了,都要一升半碗送给乡里乡亲去品尝,乡下人称之为“尝新”,随着物质的越来越丰富,这种习俗早已荡然无存,友邻的关系也开始淡漠,留下的是充满功利性的攀比。时间过去多年,我仍然坚持每年从家乡买点新米回城里“尝新”,品味来自老家的味道。
家乡的水稻是一粒很微小的东西,除了饥饿的时候,很少有人想起。放到牙尖上嚼碎,里面是白生生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晶莹的泪,像母亲的奶。难怪家乡有重病号,亲人们总喜欢熬制米汤来喂养,据说米汤里有丰富的营养,比什么都管用,一场大病就这样在稻米的滋养下,渐渐开始消退。
一年年,一代代,家乡的水稻始终以一种大爱无疆的姿态,养育着整条山沟里的父老乡亲,也养育着我。离开家乡多年,我对水稻的怀念从来没有消减过。每次米饭上桌,一下子总能搅动我舌尖上的味蕾。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自己在千顷稻花中结庐而居,与稻为伴,时常将稻放到牙上咀嚼,享受来自大自然的那份快乐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