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几乎贯穿了冬天的尾巴,整个南城失去了阳光下的活力,像是一位患了风湿的老者,变得阴冷、迟缓、不耐烦。被雨淋得闪闪发亮的数辆公交巴士交错地堵在村口的马路上,绵延了数公里,司机已经不再启动喇叭了,甚至连脑袋也不再伸出车窗外一探究竟,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车里的个别乘客吵着要赶时间了而急得东张西望,司机才配合着按了几声喇叭以示抚慰。在车流中辗转腾挪的电瓶车对耳边此起彼伏的“音乐”置若罔闻,车后座的些许外地人躲在雨披下,倒是觉得眼前的情景是刺激有趣的。
仪仗队奏罢一阵欢快的西洋乐后开始了另一种悲伤悠远的中式音乐,往村外的坟地方向走,人群紧跟在后面,送葬的队伍很长,白孝衫与黑衣衫的浩浩荡荡。到了一所小学的不远处时,人们就大手拉小手的围成一个圈,顺时针与逆时针各走三圈。
这是在南城的一处乡下,每个村的山上都是有固定的一片坟地,不近不远,村里死了的人都会埋在那里。一座座坟,大大小小,或新或旧,有的坟前立着肃穆的碑,上面刻着有些不清晰的名字,碑侧柏树青青。坟地俨然也是个村子,坟好像房子,村里的死者生前做宗族邻里,死了通常也是住在一起,这是他们的幸福,也是他们的悲哀。
陈梦就这样看着这一切,可能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觉得特别好奇,听说人咽气后,死者的亲人们也是举家号啕哀哭了一会,然后就听到有长者在大门前鸣放单响炮一声,邻里或宗亲听到炮声都会聚拢来,帮助安排后事。家中柱子贴上白联,并在老屋的正厅堂设着灵堂,安放灵牌,亲友按讣告订的日期,在开墓安葬之日前来吊丧。
“听说不是生病呀?”开始有人讲话。
“是生病,是生病,我好像听说在医院也住过一段时间了。”有人回答。
“怎么突然会得病呢?”边上又有人疑问。
“应该病了很久了吧?”也有人在附和着问。
“什么病呀?怎么说走就走了?”更有人提出问到底的耐心,当然,这是避开死者家属悄悄在聊的,但逢死者家人走近时,就切换成了一副悲伤的神情沉默。
院内设灵棚、有麻衣素服者接待,一般乡邻只付丧仪(现金)叫“送人情”。今日的出殡日期是人亡后第三个日头吧,村里有些大家富户亦有第七日、九日甚至更久出殡者。期间,还请僧道设坛场作佛事,诵经超度。
陈梦只记得清晨四五点时就被人挤着去了火葬场,冷雨情境般飘落,使葬礼更像一场葬礼。火化后,才看到了那个黑色的小木盒被亲人放进了更大的黑色大木盒里,只是小木盒是可以捧着的,而大的盒子是要几个人一起抬的。
车子重新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很多人戴着各色的孝帽,挤在房檐下、村路边,隔壁邻居家的地盘都放了“借用宝地”已经在等待出殡,哀戚的氛围,使尚在睡梦中的村子看上去像个庄严肃穆的地方遗迹。
先鸣炮起柩出殡,以金鼓锣开道,五色龙旗引路,幡幛、花圈、挽联,此时白旗在前红旗在后,中间八人抬着那口大棺,陈梦看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原来八抬大轿是这样的。边上有人持哭丧棒葡伏于棺木两侧扶棺慢步而行,乐队伴奏,家族亲友随后送葬。过桥、过神庙要“参神”,焚化纸钱,沿途鸣炮,散发纸钱,这个钱撒得可真是大方。汽车的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交响乐”充斥陈梦的耳朵之中,这音乐似乎是他前半生所熟悉的。
再说得仔细一些,那是从炎热的夏天开始熟悉的,热情的夜晚自然是属于夜店的。陈梦随手拿出一根烟叼着,脸上满是阴郁,向吧台上拿了打火机,迟疑片刻便点燃了烟,这个熟悉的地方,将烟头熄灭在烟灰缸, 拧开水龙头细细搓洗掉指间烟烬,洗手的时候,看着水波下印出掌心的掌纹,村里的老人说,掌纹就是每个人的命。因为繁重的家事,他的掌纹中间横着一道粗粗的线,和同龄人那种清晰的三道线形成鲜明对比。陈梦握紧双手,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接着挽起衬衫的袖子,换上一副浅笑的模样,熟练的从身侧的柜台上拿出所需要的酒瓶放在酒槽里,用冰铲将一块块晶莹的方冰装进摇壶,约七分满。顺手抄过一瓶威士忌,用手腕一甩,瓶身在手掌中转了满满一圈后停下,瓶嘴在指间稳稳的停下,将瓶抬至眼前,淋下一道银色的水痕。跟着利索的将0.5盎司的柠檬汁倒入,并加入一勺砂糖。扣上壶盖用拇指压好,规规矩矩的展开手腕。手臂的摇动带动壶内冰冷的液体在金属壶内不停的碰撞交融。用手指擦拭壶口凝结的白霜,右手拧开盖子将酒倒入高球杯的八分处,左手拿过苏打水倒满杯中。接着将一块柠檬皮拧在酒面,再用一片柠檬片和一颗红樱桃装饰。一杯 Whisky Sour完成了。将酒递给吧台前的客人,推了推银框眼镜,佯作斯文状“你的酒”,完成任务之后,遇到“深情”的客人就会扔下几张人民币撒向他的脸部,这是他的额外收入,也是“高光”被人打赏时刻。之后,他又随手将调酒器插入装有冰块的调酒壶中,轻轻晃动,冰块碰撞出悦耳声响使酒与冰块充分混合,产生气泡,反复此番动作,对,这就是他的工作。酒吧里的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震耳欲聋的声音像是强盗一样,不分青红皂白的闯进他的耳朵里。
舞池里扭动腰肢的男男女女贴在一起像极了向神明祈祷所要跳的祈福动作。对,就像此时,一般亲友和女眷送至半路,领一束红毛线和一条小毛巾、一个馒头返回了,只有至亲的亲人们此时正手拉手在马路边围丧,远远看处像极了跳集体舞蹈。
有生肖相冲克者早已经回避,而这处墓地之前也是择地卜吉,寻找风水,讲究龙脉、朝向等定下来的。
到了山上的坟地,脚下都是泥,挖掘机生硬,毫无诗意。小辈们松松散散,立在土壕边、坟陇间,新埋的坟触目惊心,但陈梦相信坟上以后会长满荒草,等待来年清明去拔掉。雨越下越大,打湿了白孝衫的人,还有一些亲人在雨中缩着肩,天实在太冷,大家都望着挖掘机,盼它早点结束工作。陈梦听到旁边的几个妇人聊着闲天,一会儿想起来似的抱怨太慢,一会儿又说没必要哭。
“看来算命的也不准呀,说他长命百岁。”声音起先还是压低着的,后来就差不多边上的人都听到了,“可不是吗,“久久”这命呀,还以为能长长久久的,看来叫这个名也不准。”
的确也没有人哭,坟前只有两个人在那边忙活,挖掘机长长的手臂在掘土,焚烧花圈纸钱的浓烟歪歪扭扭升向半空。
雨打湿坟头附近的几朵娇嫩的迎春花,边上的绿色松柏在雨雾中挂满晶莹的水珠,草木和泥土散发清香,坟地静谧安详,陈梦想着:这或许真是个好地方。
是呀,好地方!
经过了一春的萌发,一夏的恣肆,当陈梦的日子抵达秋天,世界似乎一下就沉静了下来。不过这份沉静,并不意味着单一。虽然有斑斓的色彩,林林总总的活泼,以及形形色色的声响,可既入江湖中,便是薄命人。好不容易相亲了一个女朋友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差八字一撇的房子时,他就遭遇了难题。他得开始四处寻找这个好地方。对于他来说,只要价格便宜就是好地方,而对于陈梦的父母来说,只要能拿得出钱买得到的就是风水宝地,但对于女朋友娘家来说,好的房子地段得各种性价比再决定,出行、购物、娱乐、健身、就医、孩子就读学校等配套设施是否完备,准岳父母还要对小区的建筑外形和风格、楼层的高低、户型的大小有所要求,他们对陈梦说这些都是会影响他们的“脸面”。“脸面”是个好东西,这跟挑选墓地一样都是有所讲究的。只是关于就医不方便的这点上有所损面,陈梦记得村里每每听说哪个家庭或是哪个亲戚里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病或是癌症的,家族里与村里有时也都会组织他们捐款,可到最后只知道他们家里为看病花了多少钱,却极少有病患痊愈的消息,同时,这些“病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村里。以至于很长一段岁月,陈梦身体不舒服都不敢去医院,难受时就吃点便宜药祈祷着快些好转。对于挣扎在温饱线的人而言,去医院除了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还像在抽一张来自命运的随机卡片,像极了盲盒,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厄运挑拣到的苦命人。
上次咳嗽厉害,去了药房,那个穿着白大褂却又不会开药的店员说陈梦只是病毒感染,给开了盒阿莫西林,看陈梦的眼神还带着怀疑,就又在印有社保的货架上加了几盒其他的药品,幸好陈梦反应及时,说自己是临时工,并没有所谓的社保,店员很懂,马上换成了另外几盒提高免疫力的“保健品”,嘱咐他如果咳嗽不见好转再去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
也有可能真是应了这就医难的地段,陈梦的父母,花尽了一辈子的心血给他换了一个房子的首付,但最终还是没换来他的美满婚姻。
雨似乎停了,可陈梦越发觉得冰冷。
就在大家很不耐烦时,挖掘机终于忙完了,去世的人已被成功埋葬,坟那边执事的老人一声传话,这边的队伍便开始移动,走回下山的路上,有身披红布,肩挑风水树的则按长幼次序行走回家,其余亲友统一发红毛线披挂尾随,此时,红旗在前白旗拆卸。每个人神色顿时轻松,三三五五一路言笑,准备回到村里吃席,对,似乎都忘记了这是一场丧事。
筵席摆了很多桌,一道一道菜,冷的,热的,荤的,素的,流水似地端上来,摆满一桌又一桌。无论认识不认识,同席的人都客客气气,甚至变得有点亲密。
“你说他到底怎么死的呀?”席间又有人开始提问,不过,现在声音提高了,似乎也不忌讳死者了。
“就是穷死的呗,还能怎么死。”有人回答得很轻松,似乎在说着刚刚播放电视剧情中的人物故事般,说完还肆意笑了开来。
这让陈梦有点难受,他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他看着大家畅欢笑谈同时也都脱下了外面深色的衣裳露出了里面五颜六色的衣服来,这颜色跟门前的那张白色讣告形成了鲜明的视觉冲击。
黑字白纸上面,写着逝者的姓名。陈梦一直跟着队伍浑浑噩噩的,也没看清问清到底是谁去世了,这个时候他倒有心上去瞧一眼。
出生于1999年9月9日。
晨钟催着人睁开惺忪的双眼,去迎接洒满大街小巷的晨光。晨起的人张开大嘴打出一个悠长的哈欠,耐寒的绿草地上点缀着几只用于小憩的长椅。远处,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木,透过茂密的枝叶依稀可见白色医院里面的“产房”。
洁白的床单上躺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微弱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身穿粉色与蓝色系的人正忙碌着,在产妇身边整理着医疗器械,准备欢迎新生命的降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间里充满了紧张和期待的气氛。母亲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疼痛又充满期待的神采,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丈夫的手,彼此给予着无言的力量。
突然,一阵悠扬的婴儿啼哭声在房间中响起。这是他来人世间的发出来的第一个声音。
孩子的爷爷带着喜悦问护士是男孩子吗?而奶奶则跑去新生儿的方向。
孩子的外公紧张地问大人身体都好吗?而外婆则跑去产妇的方向。
这个孩子的脸庞红润而健康,一双明亮的眼睛透露出无尽的好奇与探索。他小小的手指紧紧地抓住被子的一角,仿佛在表达对这个世界的依赖和安全感。
新生儿被抱起来,他的无辜的眼神还不懂得环顾着这个崭新的世界,他现在只是单纯睡着。
“陈梦,就叫陈梦,梦到儿子,果真就是生了儿子。”床上里的母亲温柔地说着。
“也得有个小名才好呀,我想想。”喜得儿子的父亲激动地来回踱步。
“小名就叫久久吧,长长久久多好呀!”新生儿的爷爷说着。
“久久,九月九日?长长久久?”陈梦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思绪越转越快,最终形成了一场让他自己都恐惧不止的漩涡风暴,是的,今天是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