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明邂逅李刚是在国营小煤矿的井下的。
方明也是走投无路,才一咬牙到这背井离乡的煤矿来的。一下井才知道这里是真正的十八层地狱,比监狱可怕多了。巷道呲牙咧嘴,不时嘎巴嘎巴地响,有的地方竟是裸巷。头顶上的水滴滴哒哒,地下那儿都是水,脚一踩下去“吧唧”,“吧唧”的。尤其那局扇(小型鼓风机)发出“嗷嗷”高分贝刺耳的尖叫声,太瘆人了。
他跟在段长身后战战兢兢地走,就有些后悔。到了掌子头,(最前面的工作地点)段长大声地喊:“老李,给你送个人。”
“没看我正忙着吗。”被称作老李的叫李刚,是这里的班长,他头也不回地闷声闷气不耐烦地甩了一句。
只见他吆三喝四,正在处理小冒顶。他冒着稀里哗啦往下流淌的岩石与煤块的混合物,一手抓起碗口粗的梁子,倏一下横上去,有人立起顶子,有人塞楔子,他抡起锤子,“咚咚”几下就把棚子支牢,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往里掖杉杆子(细而短的木杆),向杉杆上塞杏条,几分钟工夫把冒顶处理完了。如果不是动作快手脚麻利,冒起来没头,那事可就大了。
方明看了,浑身冒冷汗:“我的妈呀,这真是四块石头夹块肉的地方,难怪都说‘入井三分险’呀!”
“方才里边没人吧!”段长虽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从最基层提上来的干部,但遇到冒顶也还有点紧张,常言道:瓦斯、水、冒顶,煤矿三大灾难。
“没有。你这当不当正不正地送什么人。”李刚很自信地说。
“你不是着急要吗。”段长说。
这时李刚才注意到躲在段长身后的方明,彼此的头灯照在对方的脸上,四目相对,两人的神情立刻僵住了,僵得稀奇古怪,僵出的内容能翻江倒海。
段长说:“他叫方明,吉林来的。”说完用力拍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你看这体格,你看这块头,我都把最棒的人给你送来了,你再能干,没有几个好人也不行啊,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李刚仔细瞅一瞅,心想不用介绍,即使扒了皮我也认识他的瓤,认识他的心肝肺。他一头雾水:“他怎么能到这里来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不用冥思苦想设计种种方案了。”
方明揉了揉眼睛, 仔细辨认着:“妈呀,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冤家路窄。”
李刚血液直往上涌,手攥的嘎巴嘎巴直响。往事一宗宗一件件在眼前晃动:“就是这个人,让他活得委屈,活得艰难,活得尊严全无。让他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李刚冷静一下,他害怕一时冲动坏了他蓄谋已久的“大事”,再说,端上桌的肉包子,早晚能吃到嘴。就铜铸铁打般站在原地没动,但是还是旁击侧敲地给他个下马威:“我们这个班活累,一个月下来,不死也得扒层皮。再说,我这个人脾气暴躁,还好动手动脚的,指不定你哪天犯了错误,我失手一棒子给你‘骇死’!”
此言一出把段长弄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李刚今天干吗说这么狠的话?
方明则哆哆嗦嗦头也不敢抬,一个猥琐龌龊小人相,远没有当年文教助理趾高气扬小人得势的张狂。此情此景,方明的心就软一下。到这里来的人,哪个人没有故事,老颟的儿子出了车祸,肇事者逃之夭夭,得花钱治呀。小崽的爸,肝炎,死不死活不活的,也得用钱。到了这步天地,都是同病相怜呀。再说自己已经失言,天机不可泄露。就说:“闹着玩的,让他知道咱也是一级‘干部’,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小瞧了咱。”
“那是。那是,监狱也是这样的,县官不如现管。”方明一边点头哈腰,一边习惯地伸手去裤兜摸烟,想敬上一支。一摸是空的,入井前烟、火早就被没收了。
李刚见方明穿一件破雨衣,浑身上下都是洞。今天掌子面的水忒大,像小孩撒尿似的,“哧哧”往下浇。到那里干活,一会就得变成落汤鸡,非大病一场不可。就说:“去装煤,别偷懒!”
方明如释重负,几乎是跑着去装煤的,心想离他越远越好。他拼命地一锹连一锹地装,还不时用眼睛溜着,唯恐李刚一步窜过来一锹把它拍死。
李刚见到方明就想起自己怎么来煤矿的。
那是个萧杀的冬日,阳光苍白,北风呼啸,一挂小驴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车上的李刚狠呆呆地咬着嘴唇,怒视远方,一言不发。妻子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泪水不断打在孩子稚嫩的脸上。
他们来到火车站的时候,这里人头攒动,每天仅有的一对列车已经开始卖票了。
李刚把车票递给她的时候,想到就此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再怎么坚强的人,也难以控制,就把头扭过去:“给你。我去北的车先开,你多保重。”
妻子接过车票没说话。李刚忍不住回过头,只见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痴呆地盯着女儿,似乎在说:“今后只有咱们母女相依为命了。”她低着头,不停地在亲女儿,她感觉到李刚在看她,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真狠!”
“不狠行吗,你为了我丢了工作,到这穷山僻壤来,我已经是大错特错,罪恶滔天十恶不赦了。再这么跟我熬下去,猴年马月是头。回你老家,给老爹认个错,爷俩再怎么闹崩了,你毕竟是他们的亲骨肉,怎么也得容纳你。哪还不能当民办,凭你的水平不愁转正。遇个好人就嫁了吧,如果你嫌累赘,就把孩子送给我妈。至于我你别管,挣点钱留给我妈和女儿,然后干一件大逆不道的‘大事’,出一口恶气,就不枉活一生一世,就死而无憾了。”
李刚不知道是用怎样的语气、怎样的腔调说完这番话的,一个大老爷们已经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了。
她说:“我既然跟你来了就义无反顾,开弓没有回头箭。除非你死了,我等你。一张纸能分清法律责任却无法分开我们的感情。”
李刚不敢看她,不想听她说什么,也不敢跟她拥抱,他怕心一软,脚就迈不出去。
他迅速亲了一下女儿,扭头就奔向检票口。身后女儿的叫声,尖尖细细,悠长而凄凉,淹没在鼎沸的喧嚣中。
二
方明忐忑不安,总算挨到了下班。升井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鞋底抹油赶快溜。心想:“真是倒霉,点低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不敢回老家,怕他赵永刚也是原因之一,这不是把一块肥肉送到老虎嘴里了吗。又一转念,身份证一千元押金咋办。再说,他叫李刚,不是赵永刚,难道天底下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时他突然想起儿时一句最可瘆的话——点低点低娶个媳妇……”想到这自己“扑哧”笑了。
他想试探一下,故意和班长套近乎,说你长的跟我认识的那个人一模一样。李刚为了麻痹他也就顺杆往上爬,我有个孪生兄弟,父亡娘改嫁, 就更名改姓叫赵永刚,在吉林当老师。也好多年没联系了。
“他在吉林什么地方?”方明急不可耐地问。
“好像是在山海美,一个叫什么蛋的大山沟里。”
“哎呀呀,我认识,我们还是好朋友呢。”他一拍大腿,“今后咱们也是哥们了。”
为了表明遇到了知己,且觉得相见恨晚,就把自己的事往外抖落:说自己已官至副乡长,正如日中天仕途无量的时候,不知中央哪个首长放个屁:“与知青发生关系一律视为强奸。”要从快从重打击。这就让人家抓个“奸后犯”,这阵风可厉害了,有判二十年的、判无期的,从监狱里拉出来重判,就给枪毙了。多亏我舅舅多方活动,上下打点,弄个保外就医,只蹲几个月大狱,就出来了。我不敢回老家,怕招人耳目,就一“屁腾”跑到这北疆来,他们上哪找我!
李刚自从跟妻子挥泪告别,就更名改姓来到这煤矿卧薪尝胆,为了办“大事”再也没回过家。当然也就不知道这个当年耀武扬威的人锒铛入狱了。真是人不报天报,天不报时晨没到。这么想心里就平衡许多,想办“大事”的心情又淡了点。
方明心里还是不踏实,一看到李刚那眼神,怎么说也是赵永刚,就毛骨悚然。找段长说换一个班。段长说,别人想进还进不来呢,你还不知道吧,全井数咱这段挣钱多,段里数你们那个班挣的多,你若不是个大块头我还不给他呢。再说换班也得到月末,那时人家要不要你还两说着呢。
方明只好作罢。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就小心翼翼地时时提防着。
三
民办教师转正这几天,送礼的送礼,找关系的找关系,忙的不亦乐乎。赵永刚两口子,只知埋头教书,书呆子木讷的那种,按现代人的说法就是日本女人的名字——“缺心眼子”。
赵永刚两口子傻等也不无道理的。他总觉得自己的水平高出别人一大截子,转正应该没问题。
刚来的时候,因为不是“师字”头毕业的,学历再高也是隔行如隔山,中心校长还是领他们装模作样地听听课,算是实习了。
那两堂课听得他们两口子,啼笑皆非。一回到家里,二人就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流出了眼泪。
一堂课讲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老师一开口就说,今天咱们讲“沁(必)园春”,校长的脸有点挂不住,就小声说:“沁,沁。”学生知道老师念错了,就 一个传一个,传到前边,前边这个学生没讲究方式,站起来,大声浩气地说:“老师,沁,沁!”
老师正按着自己的思路,准备分析课文,就不假思索地说:“唚,唚什么唚,到外边唚去!”
老校长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并小声自我解嘲地说:“我们这嘎达以前都念‘必’的,这标准音真是一时还弄不准。”
他们俩只好认真点点头。
另一堂课,听的是课文分析。年轻的女老师,长的很漂亮。妻子没少拿这堂课说事:“看你那天没出息劲,眼睛都直了。”说完还做个鬼脸,她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赵永刚立马反唇相讥:“‘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从爱在一身’,我妻子那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呀,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绝代佳人。”
“哎呀呀,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你是皇帝,咱也不稀罕。你就嘴好,尿罐子镶金边。就过过眼瘾吧,我还不知道你呀,蚊子那么大的胆,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
漂亮老师,课文分析得也十分“出彩”——有一句“国旗徐徐上升”老师居然一边打着手势,一边说:“这表示什么,表示工作有门!”
妻子听了,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急忙用手帕捂着嘴,装着嗑痰的样子。赵永刚则屏声敛气,不动声色。校长看在眼里,十分尴尬。赵永刚就小声说:“这老师想象力还挺丰富的。”
除了听了两堂公办老师的课外,还听一堂民办老师的课,这老师是有名的劳模,伸手在黑板写字的时候,手背上的皴光亮可见,课讲得如何且不说,就这黑手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赵永刚即兴仿照“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的韵脚写一首《小黑手上讲台》的打油诗。虽然这首诗只是两口间饭后茶余的笑料,不知道如何流传出去,到后来竟授人以柄,自食恶果。
听了三堂课,走走过场,就不再让他们听了,老校长就说:“教孩子识几个字,你们绰绰有余,没问题。”还发起牢骚,“咱这地方,山高路远,交通闭塞,每年分不来几个中师生,即使来了,也留不住。教师奇缺啊,兔子没毛将就材料吧。咳,教学相长,慢慢来吧。”
在这些人堆理,别说还是高等院校的的高材生,就是一般的,也是麟角凤尾鹤立鸡群了。
终有一天,文教助理方明找妻子谈话。赵永刚很高兴,他觉得自己在教学上勤勤恳恳,水平明显摆在那,工作又是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转正应该没什么问题。也许是先透露信息,买个好送个人情吧,说你们俩是出类拔萃的,全公社人有目共睹,转正非你们莫属了。这么美美想的时候,就回家做饭,做两个好菜提前庆贺一下。
“谈的怎么样呀?”妻子一进屋,赵永刚就急忙问。
“有什么咋样,转不转正能咋的。”妻子阴沉个脸,没好气。
“到底怎么说的?”
“说这次指标很少,竞争很激烈,意思让咱们上泡呗。”丈夫一再追问,她只好随机应变胡编一下。
后来才知道这小子花花肠子,在私里他不止一次地半真半假地说过,我总想尝尝大学生是什么滋味。赵永刚也感到他对妻子垂涎三尺。
有人说,越是偏僻闭塞的地方,对“官”的敬畏越大,也把官的权力无限放大,在他们眼中“官”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村长就是个不小的官,至于各级助理在他管辖范围内的事他就是钦差大臣,说一不二了,至于社长、书记在他们眼里就是皇帝了。所以,乡里很多人办事的时候,不是先弄明白这事符不符合政策,而是首先想到给办事人晋点什么供,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规律:不论办什么事不能走正门,只能走偏门和后门。还有听起来是很龌龊的事,说乡干部村村都有“相好的”,到哪个村都有给杀小鸡的,因为“老丈爷”多。这些话绝不是空穴来风,绝不是是戏言,有一恶性事件足可见一斑——偷情这类事有的村子很张扬,人们办事不走“夫人路”线,走“相好路线”,“相好的”自然也就有了身价,就这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所以都到了不避讳的地步,男劳力下地干活,乡干部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走村串户”。
那日“小玍子”看得分明肖助理溜进了“傻三哥”的院,就故意对“傻三哥”说;“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从灶坑里钻出来一个王八,它对我说:‘操,又憋气又窝火。’三哥,你说它说的对不?”
“傻三哥”勃然大怒,你少来这一套,别指桑骂槐,我当王八愿意,你想当还当不上呢,因为你老婆那个×没人待见。说着就抡起锄头打将过来。
别跟我装“假二横子”,有能耐回家使去,回家看看吧,你们家炕若是不结实,现在就干塌了。
“傻三哥”羞恼成怒,扔下锄头就往家跑,一脚把院门踹开,拾起院里一把镐头,活活把一对男女砸死了。
一个恶性事件,把人抓起来,审一审,枪毙了完事。没有人想一想,事件发生的深层次的原因。
由此,可见一那一时期当地民生状况之一斑。就连开个玩笑都离不开“性”。赵永刚他们两口子这个不习惯,他们纯粹是书呆子,哪懂这些“人情世故”
文教助理方明与妻子的谈话一开始,就毫不隐晦大说特说自己丈夫的坏话,说他呀,剥削家庭出身,黑五类的孝子贤孙,就是雷霆万钧也落不到他身上一个雨点。至于你吗,那就另当别论了。说着那三角眼就色迷迷的,一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样子。
“只要你——说以后让你当中心校长,暂时还没绝对把握,转正,在我这就是嘴一张一闭一句话的事。”说着就冷不防把妻子死死抱住。她毫无防备,一时乱了方寸。但毕竟是高智商的人,冷静一下,故意嗔声嗔气地说:“你急什么,别让人看见,快松开。”
方明没想到,让他冥思苦想挖空心思的事,竟不费吹灰之力。他正沉浸在“轻易得手”的喜悦中,妻子运足了劲,挣脱开来,转过身,左右开弓“啪啪”掴出两个响亮的耳光,骂声“你个臭流氓!”便夺门而出。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久久未眠,落到这步天地,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龙搁浅滩遭虾戏,不免潸然泪下。她想到公社告他,但这一名二声的以后还咋教学生。再说对丈夫的面子也过不去。忍了吧,又没把自己咋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方明连夜跑到书记家,说这次转正机会难得呀,不考试不评议报个表完事。以后就没这么容易了,至少得考试,你小舅子这次弄不上以后可就难了。
“他呀,小学还没毕业,斗大字不识几个,教一年级还常念错字,我看教到哪算哪吧,别误人子弟。”
“那哪行呀,这事你得听我的,你保持沉默就行了。”那献媚取宠的奴才相暴露的淋漓尽致。
“我为什么听你的?人事问题最敏感,不可以胡来。”书记把脸板起来。
在外屋干活的夫人听得一清二楚,就麻溜端一盘苹果进来,一进门就数落自己丈夫:“人家是为咱们弟弟好,干嘛跟小方虎着个脸,又没借你谷子还你稗子。谁水平有多高,以后慢慢学呗。”说着把苹果放在小方面前,“你吃个苹果,这苹果好着呢,是从里城熊岳带过来的,甜着呢。”
“去,去一边干活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怎么没有我的事,我弟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转个正式老师吗,又不是提拔什么大官。你是黑脸包公,咱惹不起,明天我带他去找我叔去!”书记夫人打出一张王牌。
这叔是何其人也,虽然不是掌握生死予夺的大官,但位置重要,组织部人事科长,常言道:“在组织部转一圈,大小是个官。”况且人家是科长,乡这一级的干部,谁要动一动,那是第一关。
“别拿你叔压人,芝麻大的官,我还不屌他呢。”
“好,好,不屌他,不尿他,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来央求我。”两人都拉起硬来,有点剑拔弩张。
方明是个聪明人,人家两口子,是唱双簧还是演戏,咱管不了,自己知道怎么做就行了。就起身:“书记,这事就汇报到这。我得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会议的材料。”
“不送了。”书记哼了一声。
夫人急忙跟出来,拍着方明的肩膀:“小方,别听他的,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嫂子亏待不了你。”
“嫂子,有你这句话就行。你放心,你弟弟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今后我要有个危难遭灾的,还得仰仗嫂子了。”
“没问题,别说在咱们公社,就是在咱们县里,只要你没杀人放火,没有你嫂子摆不平的事。”夫人夸下海口。
文教助理方明与中心校长研究教师转正人选时,他心怀鬼胎用赵永刚的出身压校长。
“出身咋的,出身不由己,选择在个人。人家都大学毕业了,怎么就不能当个公办老师?”校长说这话时底气有些不足,因为那时话是这么说,但是出身“不好”的什么好事也摊不上。
“老校长,你就别和我争,文件规定第一条就是政治,有根红苗壮的,为啥要黑五类?再说,他是精简下放的,谁家会把好桃子扔出来,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货。”
“你说话要有根据,我看过他们的档案,在学校是学习部长,在单位是先进工作者。至于下放那是国家的事,多少大工程都下马了,又不是个人能左右得了的。”
“老校长,我不能掘你的面子,赵永刚就等下一批,先把他媳妇转了。”
最后只好折中了。
二人列席公社党委会,方明没事先跟校长沟通,便抛出个重磅炸弹——“原来研究是有她的,不过有了新的情况,就在昨天,她主动找我,竭尽卖弄风情之能事,说只要转正愿以身相报。”又说自己怎样坐怀不乱,俨然就是当年的柳下惠了。同时用手点着脸:“你们看,你们看,这口红怎么洗都不掉(那两记耳光打的太重,经过一宿红印子还隐约可见),多亏媳妇是个色盲,不然我就惨了。”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有人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竟有这等事!”
今天开会,书记的屁股就没坐稳椅子,肚子一直咕咕叫,一会一往外头跑。有人说:“去卫生院挂个‘吊瓶’吧。”他说“挺一挺”,同时就把几粒儿“痢特灵”就着凉茶水吞了进去。就在这时,书记又捂着肚子猫着腰跑了出去。
“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校长先是怀疑,后来就镇静下来。
“这事,我还能敲锣打鼓满大街嚷嚷呀?若不是事关教书育人的大事,若不是在党委会,我才不说呢。”
“我就不相信?”老校长梗着脖子。
事情将在这里,有人说:“既然人品有问题下次再说吧。”
老校长灵机一动:“妻子不行,丈夫总可以吧。人家两口子水平摆在那里,一个都不给转,怎么也说不过去!”
这回方明没拿出身说事,而说,他们两口子水平有,转正的机会还有,考也难不住他们。可有些人就不同了,于是他把昨天在书记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谁不知道书记小舅子的水平,但这个场合谁敢说啥呀,尤其是不早也不晚偏偏这时书记不在场,一旦说了,别人再给添枝加叶,到了书记耳朵里不一定变成什么样了。
主管文教的革委会副主任,脑袋“好使”,“聪明绝顶”,眼睛滴溜溜一转,拿出征求意见的眼光直视着革委会主任说:“既然这样,就把他先顶上来吧。”
社长也不是“笨蛋”,个中的暗道机关他了然于胸,心想就顺水推舟吧,谁让我们是是搭档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可惜这两个大学生做了牺牲品:“好吧,我尊重文教助理和主管文教的革委会副主任的意见。”
等书记回来,主持会议的革委会主任含糊其辞地说:“教师转正的事,我们统一了意见,你还看看不?”
“这事你主管,已经形成决议了,就行了。”书记捂着肚子痛苦地摆一摆手。
会后校长忙找他们夫妻俩做工作,说我哪好和书记争,将来还有机会,就等下一批吧。
妻子一脸冷漠一脸恓惶。丈夫说,有机会就有盼头,下一批就下一批吧。
公社这一级的会议哪有保密可言,有谁在会上放个屁都能臭到街上去。所以会议的情况就像挤牙膏一点一点传出来了。尤其女教师开始嚼舌头了:“哎呀呀,你看她那魔鬼身材,走起路来,风扶杨柳似的,眼睛也勾魂摄魄,风情万种的,猫就是找腥味的,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我早就看出来就是个狐狸精。”
“还勾引文教助理,咋不跟书记呢?”
嚼舌头的多半是嫉妒,闲着没事,无缝下蛆的货。
也有说公道话的:“人家两口子,要水平有水平,要长相有长相,亲亲我我的,好的一个人似的,还能看上他呀,猴头八相的。”
到了这一步,妻子顾不了许多,就到公社告发了,可是恶人先告状了。结果不抹还好,越抹越黑,在全公社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说的更难听了:“这母狗不晃荡尾巴,那公狗是不敢上的呀。”
真是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妻子一窝囊得了一场大病。
刚得病的时候,赵永刚给她服了药,做好饭,还得坚持上班啊,不然的话,一个萝呗顶一个坑,谁给你管这一班学生。
她自己躺在土炕上,虽然赵永刚把炕烧得滚热,但是身子冷啊,在被窝里瑟瑟地抖,外边的秋雨,点点滴滴敲打着窗棂“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她精神到了崩溃边缘,难道谁也逃不脱“红颜薄命”的窠臼?现在唯一让她欣慰的是赵永刚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如果哪一天,他听信小人谗言,对她两样了,自己跟父母已经闹翻了,有家也回不去了,那时只有死路一条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开门进来。来人是老校长的老婆,她把手里的篮子放在炕上,伸手摸妻子的头:“哎呀,这烧得火炭似的,光吃西药片不行。”说着就到外屋点火,把自己带来的婆婆丁放在锅里熬,并打了几个荷包蛋。不一会,就把一盆热气腾腾的汤端上来了:“孩子,喝汤,吃鸡蛋。挺着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发透汗,泄了火,就好了。”这朴实的话,句句打在她心坎上,多么像妈妈。像久违了的妈妈,人在为难时,人在病时,最脆弱。她还没吃一口,拽住老婆婆一只手,“哇”的一声就哭了,这哭声里有委屈、有无奈、有对亲人的思念,对老婆婆的感激。
“孩子,别哭,别哭。”老婆婆抚摸着他的头,“别听那些烂舌头的,放她们家‘约吧’(不圆的意思)屁!脚正不怕鞋子歪,听‘蝲蝲蛄’叫还不种二洼地了。”老婆婆的声调不高,但却铿锵有力。
老婆婆就这样一直陪她说话,直到快晌午的时候才走,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好好养病,娃还等你上课呢。别胡思乱想,咱们农村就这样,总有那么一伙人,闲着没事,乱嚼舌头,东家长西家短,七支蛤蟆八只眼的,就当是一个臭屁,随风刮跑了。”
老婆婆刚出门,就又踅回来:“我光顾唠闲嗑了,还把正事給忘了,我们家那口子告诉你:‘公社要成立初中了,老师就指望你们了。’”
老婆婆走了不久,学生还没放学,最后一节是科任老师的课,赵永刚就风风火火跑回来。
妻子头一句话就说:“老校长夫人,真是大好人。”赵永刚看到屋里屋外这一切,什么都明白了,长叹一口气:“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一放学,好多学生都涌进来。他们班的学生几乎都来了,屋子小,屋里屋外都是人。都想看一眼老师,都想跟老师说一句话。见此情景,妻子真是感动了,一劲流眼泪:“谢谢,谢谢。”赵永刚代劳:“同学们,你们老师只是得了感冒,过两天就会好的。谢谢大家了,同学们快回家吃饭吧,下午还要上学呢。”
学生渐渐离去,可有个小男生却不走。他走到妻子面前:“老师你怎么得病了?”奶声奶气地飘进妻子的心田。她仔细看看并不是自己班的学生,可能小男孩看出老师的诧异,就说:“老师,我是二年级的,你给我们上过音乐课。”
学生对音乐课,情有独钟,对音乐老师也就爱屋及乌了。尤其妻子酷爱音乐,又天生一个好嗓子,学生自然爱戴有佳。
妻子看到眼前这可爱的孩子,想到和他一样大的小弟弟,爱恋之情油然而生:“你叫什么名字?”“仇宝国。”小男孩爽朗地答道。他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你吃了这东西,能治病,还能——”他没把话说完,就把包裹打开,是几枚花花绿绿的喜鹊蛋。赵永刚也过来看,就大惊失色:“学校三令五申,不让上树掏蛋,你怎么还上树呀?”赵永刚说。妻子不愿听责备孩子的话,就开脱说:“是你爸爸掏的吧。”“不是,我爸爸牺牲了。是‘借壁子’叔叔掏的。”孩子说得平淡自然,但大人的心理却沉重了。孩子不知道大人的心情,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老师,你吃下去,能治你脸上的雀斑。他们都这么说的,叫以毒攻毒。”他说的十分认真。妻子脸上确实有几颗雀斑,长得恰到好处,滑稽可笑,看上去怎么也不是成年人,总像天真活泼的孩子。
孩子瞪大眼睛,天真无邪的样子,可爱极了。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老师我想让你唱歌,你一高兴,病就好了。”小男孩一直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并没受到大人情绪的干扰。
妻子太爱这个学生了,张口就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妻子加了很多滑音、颤音,凄凄楚楚。
“老师,不要,不要,唱高兴的。”学生急了,几乎哭着说的。
“好,好好。”妻子停了一会,调整一下情绪,“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不落的太阳……”
小男孩十分高兴,拍着手,身子也晃动起来,简直就是手舞足蹈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脚老太太蹒跚地来找孙子。
这一下,终于对上号了。老人家是两代烈属,丈夫的忠骨埋在南国椰林之乡,儿子的鲜血洒在异国土地,现在是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借壁子”的叔叔,是小男孩爸爸的战友,他时时刻刻履行对牺牲战友的承诺:“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老奶奶走到妻子面前,把枯瘦的手搭在她头上:“孩子,挺住,天塌不下来!”这句话,出自如此身世老奶奶之口,重如千钧。
妻子眼泪夺眶而出:“老奶奶,孩儿记住了,天塌不下来。”
祖孙走的时候,赵永刚追出多远,硬把老校长夫人送来的一小筐鸡蛋给了他们。
第二天,妻子烧还没退,一咬牙,支吧支吧就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