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从心里往外一直不待见大舅妈,这早已是韩家屯大队这块土地上所有人都人所共知的事情了。虽说过日子都讲究个“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一个屯子里一住就是几十年,甚至几辈子,哪有不透风的墙啊?况且还在这种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的无聊村屯里。
我在心里也很“憎恨”甚至“仇恨”大舅妈。用外婆的话讲,我虽然还只是一个幼稚天真、屁事不懂的小毛孩,但我对大舅妈的那种憎恨,绝不是 舅舅当革命委会副主任的那个韩家屯大队广播喇叭里整天叫嚣的那种所谓的“阶级仇和民族恨”式的憎恶与仇恨,而完全是我出至自己心里对外婆的一种亲近和偏袒而造成的。爱屋及乌吧。
我总觉得这个夏天有些太炎热,太缺少风吹,绝对是一个让人感到有些心烦和意乱的夏天。在这个夏天里所要发生的一切和将可能发生的一切,是绝对与大舅妈分不开干系的。
其实知道外婆不待见,甚至反感和厌恶大舅妈,那是早在我刚刚懂事之后的时候就在心里有明显的记忆了。因为在我幼小的孩童时光里,外婆几乎每年都要到城里的我家来住上两三次;有时是舅舅用自行车托着来的;有时是妈妈亲自前往乘坐交通车接来的。那个年月城里的夜生活显得贫瘠而单调得几乎让我在心里没留下过一点记忆的印痕,只记得在一个个偎在外婆怀里、有妈妈伴陪的漆黑夜晚,我时常能听到外婆满含怨怼地向妈妈述说大舅妈,在韩家屯村那块土地上如何对她刁钻不孝,如何对她不视长辈之尊和抢尖卖坏地讨人嫌。最让外婆纠缠不放和耿耿于怀的是,她说大舅妈在屯子里的外人面前从来不管她叫一声妈,有时逢年过节有好吃的东西时,从来也不想着她一回,有时甚至任可做样子送给别人也不给她,还总故意“掩”她……
每每此时,都是妈妈一番显得轻重得体的劝说和宽慰,才使得外婆渐渐地心平气和起来,然后外婆便在一声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似的长叹中,悄无声息地睡着了。当然,在更多的时间里,我总能听见外婆在每次向妈妈状告完大舅妈时,总会恨意浓浓地重复一句:“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早晚会得到报应的!”尔后,外婆就觉得该当妈妈要讲的都讲了,该向妈妈汇报的也都一字不落地汇报完毕了,这时她便节目没完似的抬起靠在我身边的她的那只布满青筋,且显丑陋的老手,一下接一下地轻拍此时已是睡意沉沉或是早已进入了梦乡的我。那时那刻,我从心里到生理上,就会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慰藉和舒服感,在我的周身缠绵,在我的心里荡漾。有时只要我突然一睁开双眼,总能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间,看到外婆那双细小而多褶的眼睛里,在黑夜中正愤愤然地闪烁、燃烧着。我在童年的心里再清楚不过地知道:那是外婆对大舅妈在心里四季燃烧不尽的愤恨之火。
大舅妈经常一脸恶相地背对着外婆略显前弓的背影,朗吟一句在屯子里显得相当另类和极显时髦的伟人政治名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以此来旁敲侧击地冤损外婆和发泄心中对外婆的不满与积怨。
其实在韩家屯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外婆不待见大舅妈,这不只是因为大舅妈不是她亲生的,因此外婆在大舅和大舅妈面前的亲情关系上,很传统也很沉重地背上了一个,在村风民俗中令人生厌、在心理上生恨的“后”字。外婆常说:“历来生娘没有养娘大。”事实上也是这样。老实巴交的大舅从来都对外婆感恩戴德、孝顺有加。更主要的是,本来就不招外婆待见的大舅妈,在前段时间里,曾几次不知天高地厚地招惹和惹恼了外婆。
一次是外婆架不住舅舅和舅妈的撺掇与忽悠,为了能给舅舅争些政治资本,和得到大队补给的100个工分收入,好在上秋时给我做一套像样的市布衣服,外婆竟然稀里糊涂、迷迷瞪瞪地在一个有公社革命委会那位年轻的女主任参加的全村忆苦大会上,令人目瞪口呆和惊愕不已地说,地主都是省吃俭用起家的。还说从前有个很节省会过日子的老地主,一个咸鸭蛋抠了七天还没抠到黄儿。她还说过去的地主也下地干活。最可怕的是当时大脑失控了般的外婆,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令人震惊不已地说:“旧社会苦是苦,可最苦不过六○年呀……”当时,外婆在一片轰然大笑声中和一阵阵冷嘲热讽般的议论声中,本来弄得已经够下不来台和晕头转向的了,大舅妈却一把抓住把柄,不失时机地在人群中恶狠狠地给外婆上纲上线,一副要把外婆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样子。当时只见她兴奋地挥动着双手,在人群中煽动着,大吼大叫道:“听啊,听啊贫下中农同志们,老韩太太在说些什么呀?!历来是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啊。我们全体贫下中农可要把眼睛擦得雪亮啊……”结果弄得本想利用外婆亲自忆苦,来为自己捞取一斤半两政治资本的舅舅和舅妈,大掉链子,还让平时与之不睦的大舅妈天机难得地在人群之中恶狠狠地出了一口对外婆早就憋得足足了的恶气。真是应了那句:“出多大的脸现多大的眼”的老话。
大舅妈在“文革”初期时,曾很不老实地用30斤大黄壳高粮米为诱饵,雇人写了一份揭发外婆家,假中农成分真富农成分的材料。她说她要还历史的本来面貌。材料中的主要事实是:外婆是被当时还活着的,拥有五十亩土地的外公做小娶进家门的。外公家在解放前曾拥有过十几间房屋和一挂胶皮轱辘马车,听说农忙季节时还雇过长工等等。
还有一次,舅妈和屯子里的几个年轻媳妇,在自家的后院子里栽种芍药花,不知为什么,栽着栽着她们几个就一首接一首地唱起了当时在广播里十分流行和时髦的忠字歌来。当她们齐声唱到那首红极全国、每天人人必唱的《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忠字歌时,一直在自己的小北屋里,一边挑米虫,一边权作休息的外婆,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外婆从炕沿边儿一骨碌爬起来,把头伸出窗处,对舅妈和那几个唱得正欢实的年轻媳妇打着手势,一字一顿地教训着说:“这世上只听说有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谁听说过人活千岁万岁的?早年根儿吃仙丹妙药的皇帝老儿也不过活个七八十岁而己,那可就算是高寿了……”
结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也属事有该然。外婆刚才随口说出的这番在当时十分“要命”的话,全都被刚刚从院墙外经过,此时已经把整个头卡在墙豁口处,正向舅妈她们几个不怀好意地张望打量着的大舅妈,如获至宝般地如数听到了。大舅妈当时激动得一蹦多高地隔墙威胁着外婆,叫号般地高声喊道,她要到公社革命委会去告发外婆的反革命言论,并显得很得意和很时髦张扬地对此时已经显得惊慌失措了的在场的所有人,高呼口号般叫喊道:“谁反对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贫下中农就坚决砸烂谁的狗头!”
后来在舅妈和其他人磨破了嘴皮子般的哀求和哄劝下,左转右转地证明外婆说的不是那绝不是那个意识,而是说只有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才能万寿无疆如何如何,等等又等等,总算糊了巴涂地把大舅妈别别扭扭地给唬弄过去了,而且舅舅又用手中的权力,承诺大舅妈了些许好处,这才打消了大舅妈一蹦多高要到公社革命委员会去告发外婆的恶毒念头。事后外婆对舅妈心有余悸地侥幸说:“好悬一把牌呀!”
大舅妈天生长着一副又歪又斜的嘴脸,特别是长在她那窄窄额头下的那双斜得出奇的眼睛,一年四季中总是白多黑少,无论是黑天还是白日,无论你站在她对面的哪个角度,咋看咋斜。外婆常说:“人这玩意,一切都天生早注定的:眼斜心不正!”这句话套用在大舅妈身上,真就是绝妙的恰如其份的真实写照。
大舅妈曾不止一次地斜着她的那双斜眼,歪着一张扭曲的嘴,对外婆叫着号似的说:“我跟你们老韩家从根上就不是一个股子,更不是一个阶级!咱们亲不亲线上分!”每次妈妈从城里来乡下探望外婆时,都要顺便一次不落地送给大舅妈几把挂面或送去几包糕点什么的,以示对亲情的认可和敬重。每每此时,大舅妈才让歪嘴挂上些许笑容,仗着一定辈份似的对妈妈很显诚意地说:“自家嫂子我就不客气了。”说话的时候,她的那双斜眼在妈妈给外婆带来的其他物品上不住地巡睃着、打量着、揣摩着。让不懂事的我也能从她双贪婪而显怪异的眼神之中,读出了那种小屯子里的那种沾满世俗和浸淫着妒嫉与不屑的神情。有时,大舅妈也会很显亲昵状地拍着妈妈的肩头,亲情无比地说:“咋说咱们老韩家这几十口人还都沾着骨血关系啊。”我注意到,每次大舅妈拿着妈妈给她带来的东西和对妈妈说这番话时,她总是巧妙地把目光避开外婆。
外婆在心里恨透了大舅妈,我也在心里恨透了大舅妈。童年的我绝不允许有着这种恶劣长相的大舅妈事事挑剔外婆、欺负外婆。对大舅妈的恨意几乎渗透了我的整个童年时光。
夏风从广袤无垠的田野上习习吹来,一阵阵初夏时节田野上所特有的香蒿味儿混着大田作物浓烈氤氲而来的清冽气息,直扑心肺,直把人的五腹六肺浸润得清爽通透,惬意无比。
白天是我和村里一些新织识的小伙伴们幸福快乐的时光;夜晚我便成了外婆身边百依百顺的外孙子和小随从。
伴随着由远及近的一阵阵夏虫的鸣叫声,满天的星斗在刹那间一下子缀满了辽阔邃远的夜空。外婆一副庸赖的样子,双手支撑在窗台上,头的一侧若有所思地靠在窗框旁,两只小而多褶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滞着,任习习的夏风吹拂起她额头上几绺白花花的头发。外婆的心里显得很不安静。
外婆的耳廓中滚荡着由村子场院前那块灯光照耀下的空场地上传来的,一阵阵顽强而热烈的忠字舞和忠字歌的吵杂喧闹声。一想起灯光下场院前那片空地上像节日一样兴奋舞蹈着的村里人们,外婆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不由的在心里恨恨地骂道:“这个该杀的忤逆不孝的东西,哼,我叫你张狂得舍,狗狂一滩屎。收拾不了你我就不是老韩太太!”
场院前那块空地被舅舅带领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一班人马,扯电拉灯地开辟出了一块空地,这块空地被舅舅按照公社革命委员会的指示,称之为是“一块重要的政治思想阵地”,还说,“这块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自然要去占领。”其实这些都是从城里学来的所谓“红色”经验。舅舅他们才在村场院边上的这块空地上,开辟出了这块专门供全大队男女老少学习和大唱忠字歌、大跳忠字舞的阵地。
在这之前,舅舅已经选派舅妈和村子里的十几个年轻利索的小青年和几个半大的媳妇,特意到公社革命委员会所在地,专门向文齐武不齐的公社宣传队队员们,毕恭毕敬地学习了几天忠字歌和忠字舞。按照上级的有关指示精神,忠字歌必须人人会唱,忠字舞必须人人都要会跳,而且还明确规定: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这是又一次的全民性的事关大是大非的政治运,而且还要通过这次全民大唱忠字歌和大跳忠字舞这一政治运动,来检验、判断每一个人在心灵深处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程度和态度问题。这可是一个涉及立场观点的严肃问题,更是一个事关大是大非的大事。
昨天晚上是全韩家屯大队学唱忠字歌和跳忠字舞的高潮时刻,全屯子里几乎所有的人在晚饭后都聚集到了场院前的那片灯光笼罩下的空场地上。舅舅带着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一班人马,在人群中带头态度认真地学唱和学跳起忠字舞,一招一式都显得绝对的一丝不苟。舅妈和村子里的那十几个曾经受过培训的小青年和年轻的媳妇们,不停地在人群中指导着、示范着。
让人感到最有意思的是,外婆最得意的干儿子老瘸兵,竟然抱着他那支常年不离身,在村子里看地用的老洋炮,也自得其乐地扭摆晃动在人群之中,显得既滑稽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