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春天,母亲总在午饭后外出劳作前,将我关在那间堂屋里,然后将朝门轻轻掩上。春天的日子温暖而寂寞,午后的阳光催人疲惫,古老的天井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高高的木门槛,常常枕着我进入梦乡,那只卷着尾巴的黄狗,趴在地上,仰着头吐着舌,悠然地在身边陪伴我。那个春天,我总是日复一日地在梦靥里守望着许多住事。
回归的燕子站在屋檐下,吱吱喳喳的叫声将整个四合院噪得烦闷,加深了我对春天的印象,其实,那时常有交尾的蝴蝶在天井里翩飞,象时光遗落的影子,加上那古朴优雅的屯堡石板房,简直就是一幅水墨画,只是我作为画幅的一个构件,永远沉浸在睡梦中一无所知。但是,当村前那熟悉的“哇呜叫鸡”声响起以后,我便会从睡梦中惊醒,一幅美丽的水墨丹青也将随着我从朝门缝里钻出屋外后成云飘散。这就是我在睡梦中日复一日守望着的住事,是我春天里的企盼与梦想。
揉着惺松的眼,踉踉跄跄地来到村前香樟树脚,那块浸润着油菜花与桃、李花香的空旷土畈上,已围着许多大人小孩,人群中间,那个苍老的、熟悉的面孔又展现在眼前,果然是去年那个叫卖这是个“哇呜叫鸡”老人,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愉悦。卖“哇呜叫鸡”的老人,不知何许人氏,每年就到村里来一次,他是我一年之中最企盼的人,见到他就像见到久别的故人。
“哇呜叫鸡”,其实就是叫声呈“哇呜、哇呜”声响的泥制玩具。用稻田里的白胶制作烧制而成,形态如鸡状,大小不等。“哇呜叫鸡”多数不上色,表面是胶泥灰白本色,有两孔,一孔在叫鸡的尾部,另一孔在头部,尾部为吹气孔,头部为出气孔,用嘴衔着尾部吹气,“哇呜叫鸡”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哇呜叫鸡”是我每年最钟情的玩具,至今我仍不明白,那个卖“哇呜叫鸡”的老人为什么一年只到村来一次,而且总是选择在鸟语花香的春天,对于他,我总是充满着神秘与渴望,就像在雨后盼着彩虹挂在天边。
“哇呜叫鸡”并不贵,五分钱一个大号的,二分钱一个小号的。老人满满的两箩筐“哇呜叫鸡”足足有三、四百个,每年到村子里来,总得要借宿一夜或两夜方才离去。他很善良,售卖“哇呜叫鸡”时,有大人不在家的围观小孩,他赊给玩;遇到熟人的小孩他送给玩;有的小孩大人不给买,年龄大点的孩子便三俩结合“扎媒子”偷、骗,有时老人未收到几文现钱,“哇呜叫鸡”便去了一半,整个村子都是“哇呜叫鸡”的吹叫声,迎风四播,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此时,老人的脸上总是一片茫然。
有一年,卖“哇呜叫鸡”的老人在我家借宿过两夜,记得他送给我的“哇呜叫鸡”足足有盛米的半升子之多。他白天在村子的樟树下售卖,晚上和我父亲对酌烧酒,只见他豪饮后满面红光,豪言壮语,洋溢着江湖人之梗概气。每天晚饭后,家里便热闹起来,接二连三的大小们便引着白天赊了或偷了、骗了“哇呜叫鸡”的小孩前来补付钱款,并连声感谢,赔礼道歉,而老人总是哈哈一笑,从不计较。
每年,当老人离去后,“哇呜叫鸡”要在村子里足足叫上一个星期方才罢歇,原因是“哇呜叫鸡”的寿命往往只有七天左右,这胶泥做的玩意儿,在口水的长期衔含和浸泡下,不几天,吹气口处便会软化塌裂,最终废弃。于是,小孩便用废弃的“哇呜叫鸡”相互抛掷,追逐嬉戏。这时的村子里,大街小巷总是横七竖八地躺存着“哇呜叫鸡”的残肢断腿,叫人目不忍睹。而大人们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还要忍受“哇呜叫鸡”噪声侵扰的折磨,见到“哇呜叫鸡”躯骸,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愉悦之色。村子,又恢复了往昔的安静。
数年后,我离开了村子,离开了那被太阳晒旧了房子、晒老了牛羊、晒黄了谷垛的村子,从此“哇呜叫鸡”成了我永久的乡愁记忆。至今,我仍常常忆念起那位卖“哇呜叫鸡”的老人。我想,在时光的流逝中,老人恐已一朝风烛。尽管物是人非,但他那孤独的身影、悠悠的叫卖声以及动听悦耳的“哇呜叫鸡”声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