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说,人一生,哪有不伤风感冒、生疮害病、三病两痛的呢?此话一点不假。
女子本弱,性别使然。但我母亲好像不在此列。在我有印象以来,母亲是强强健健的,跟柔柔弱弱、不禁风、病怏怏的形象相去甚远。母亲身体强壮得似乎一生没有生过病。
曾以为,我强健的母亲会一生无病无灾、无三病两痛。
女子本弱母亲则刚
我一生基本没看见母亲吃过药、打过针、输过液。用母亲的话说,穷了生不起病,不敢生病,“钱罐罐,药罐罐”,有钱人才生病,有钱人怪七糟八的病。其实,母亲也偶尔病过的,只是不是什么大病,基本都是一些伤风感冒之类的。母亲感冒了,基本不吃感冒药的,如果感冒实在严重了,就自己揪揪痧。偶尔吃一下感冒药,也是那么一两颗一两次药的事,没有出现过接连吃几天的情形。当年生产队的人都觉得母亲痧揪得好,不少人感冒了就来找母亲给揪痧。母亲揪痧,一般情况下就是用手指直接揪,也有时候用点儿酒,也有时候用点儿酸萝卜水,很少看到母亲用硬币刮痧。母亲给自己揪痧,也常常给左邻右舍的人揪痧。小时候我是被母亲揪痧揪怕的,在哭声中被母亲揪痧,揪的痧浓浓的稠稠的,黑红黑红的。揪痧的时候痛得叫喊、哭泣,可揪过了感觉神清气爽,感冒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母亲除了痧揪得好外,积食提背沟帮助消化,也是母亲擅长的,母亲差不多就是一个妥妥的准赤脚医生了。
积食是饥馑年代特有的产物吧。那个年代,难得吃饱一顿,一旦有吃的,就吃得格外饱。过饱了消化不了,形成积食,打臭嗝,怪难受的。提背沟(背脊),不失为那些年消化积食的灵丹妙法。
母亲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习惯光着脚丫子。母亲光着脚丫子劳作了大半生。很难想象,不穿鞋走路、干活怎么受得了?我很少看见母亲穿过鞋,不管走路、田里地里,母亲都不穿鞋。只是赶场上街,或走人户的时候,才很不情愿地把鞋穿上,但一回来,立马就把鞋脱掉了。母亲并不是践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的谚语,而是觉得穿上鞋妨碍干农活。我偶尔一次光脚走路,脚就被泥土、石子摁得生痛,或者踩上地面,地面肉酥酥的滋味,怪不舒服的,立马就得把鞋穿上。每次看见母亲光着脚丫子,叫母亲穿鞋子,母亲说,穿上鞋子碍手碍脚的,羁羁绊绊的,干什么都不利索。曾经穷穿不起鞋,可后来有鞋穿了,母亲还是习惯光着脚丫子。
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都没有舍得离开过她劳作的土地,腰杆闪断了背驼了也没有停止过劳动,直到前两年突然一场脑梗后,走不了了,动不了了,才被迫停止了上坡干活。
饿出来的浮肿
大集体那阵,母亲重重地病过一次。本生产队的、附近生产队的赤脚医生都来看过母亲的病,全身无力、浮肿,开了不少药,可就是没有效果,依然全身浮肿、乏力。
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在村里做民办教师,条件相对好点儿。听说母亲久病不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猪脚腿子,和着萝卜炖了一锅猪蹄肉。家里大小8口人,舅舅只喊了母亲一人去吃,连父亲也没这口福。那个年代能吃上一口肉,就是特别奢侈的事了。舅舅当时的想法,或许出于姐姐病了这么久了,病能不能好是两个字,一生吃没吃好,穿没穿好,特地让姐姐好好地吃一回。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吃了这次猪蹄肉,久治不愈的病,竟然一下子好起来了。
母亲后来多次讲起这事,说那次猪蹄肉,她吃了很多很多,一锅萝卜猪蹄肉基本是她一人吃了一大半。看来,当年的浮肿、乏力的病是饿出来的。
母亲生于一九三八年,今年八十有六了,一生历经了战乱、饥馑。母亲常常讲起五八九年饿死人的饥荒岁月,一张床换一只鸡或几个鸡蛋,甚至有把屋顶大梁、檩子锯下来换几个鸡蛋,路边不时就看见饿倒下或者饿死的人。烂红苕片、豆腐渣、糠粑粑、洋槐花、莪茵草(莪肠草),有就不错,将就充饥。我的爷爷,在父亲才几岁的时候,就饿死在石岩前。父亲靠给人做长工、短工、吃百家饭长大。那些年岁,能活下来就是很好的了。我们生产队里,有一人常被人讲起,或被笑话,因吃榆树皮、糠粑粑拉大拉不出来用棍子掏。听母亲讲那些年代恐怖的饥荒岁月,我心里很是惶恐、惊悸,又甚是疑惑不解,怎么会出现那样的年岁哟?
后来我读历史才知道,那是在建设社会主义初期,缺乏经验,急于求成,出现了“大跃进运动”和“人民公社化运动”,造成了1959-1961年三年国民经济的困难。不久,又出现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文革动乱,国民经济更是遭到了空前的严重挫折,拉大了同世界的差距。
母亲强壮的身体,也没能躲过饥馑岁月的劫难,因饥饿而浮肿、乏力而病倒了。
肩挑背磨出来的驼背
在母亲七十多岁的时候,腰杆闪断了,这是母亲难以抚平的又一次阵痛、灾难。母亲说当时挑着肥料往下跨步子的时候,自己就听见腰杆闪的声音:咔嚓一声。
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要想轻松、过好日子,就得有便捷的道路。曾经,农村乡下干活过日子,基本都是肩挑背磨,下苦力泡出来的。母亲劳力好,能吃苦,干活能干,挑的背的,样样都不输于男人。挑包谷挑稻谷、挑肥料挑大粪等重力活,对母亲来说是常事。
接触过母亲手的人,都说母亲的手强劲有力。母亲是一个勤劳的劳动好把式。大集体那阵,挣的工分最多。我曾见过母亲多挣的工分折算成人民币白纸黑字的欠条。母亲也曾得到过在队长敲锣打鼓带领下戴上大红的最高劳动荣誉赞赏,母亲讲起戴红花这事,自然是很骄傲很高兴的。
屋背后那条路,又陡峭倾斜,又高低不平,又直下直上,又蜿蜒崎岖,平时空手走路就要特别留神,稍不注意就可能跌倒。较高的地方、难走的地方,有人用錾子敲打出了毛梯步,或者铺了不太平整的石块,勉强可以通行。
场上的肥料,货车拉到屋背后的土公路上,得靠人力挑回屋里。母亲就是那次挑肥料,把腰杆闪断了,从此母亲就一直驼着背了,腰杆就一直伸不直了。腰杆闪后,母亲也到场上看了医生的,打了几次针吃了几次药,没见好转。母亲经常说腰杆不舒服,可她还是坚持硬撑,不再去看医生。看着或想起母亲年老背佝偻的样儿,我时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与心痛。
想到母亲腰杆挑肥料闪的事,我就会想到大风吹过树木咔嚓咔嚓拦腰而断的爆裂情景。母亲的腰杆就是这样硬生生地在百多斤肥料的重压下,大步往下跨的时候咔嚓闪断了。
“刮骨疗毒神情若定”
《三国志.关羽传》记载:“羽便伸臂令医劈之。时羽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於盘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历史上关羽刮骨疗毒的故事,真有其事,《三国演义》、《三国志》都有描述、记载,历来为人所津津乐道。
我母亲似乎有关羽刮骨疗毒坚韧顽强之品质、镇定自若之气概。关羽刮骨疗毒饮酒吃肉,母亲手臂骨折年事已高。
那是队里一人过生请客,母亲只身一人前去帮忙打杂煮饭。下雨天路滑,跌倒路边沟里了。当时母亲跌倒沟里,旁边没其他人,80岁的母亲硬撑着爬起来,还去帮忙打杂煮饭。母亲觉得痛,以为是单纯的脱臼,到邻村找会接脱臼的老人接。母亲强忍着,以为手慢慢会好起来。过了一两天后,手竟然肿起来了,我们才把母亲接到镇上医院去看。
经骨科医生检查,母亲是脱臼加骨折,当时几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让母亲脱臼的手归了位,然后敷药,上夹板,绑缚。为了让脱臼归位,他们弄得大汗淋漓,可母亲竟然没有喊叫一声。骨科医生感叹说,这么大年纪了,那么用力摁,不知道有多么疼痛,竟然不叫喊一声,真堪比关公刮骨疗毒的镇定自若。
母亲手臂包药、绑缚,休息了两个月左右,基本恢复了。可从这以后,母亲又苍老了许多,更加的苍颜白发了。
母亲一生没有生过病,饿出来的病是病么?挑肥料腰杆闪断成佝偻是病么?跌倒路边沟里手臂骨折是病吗?
猝不及防的脑梗
猝不及防的的脑梗,让从未大病过的母亲,大病了一场。
2022年4月,母亲突然站不起来了,在镇卫生院和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又吃药又打针又输液,几管齐下。三藏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母亲在医院前后住了八十一天。脑梗让母亲受尽了摧残、蹂躏,身心倍受打击。出院的时候,母亲手抓扶着,还是勉强可以挪动的。要不是母亲自身身体好,也许这场脑梗就让母亲很快离去。
母亲一生没病,八十多岁高龄却是大病一场。用母亲的话说,死又不死,活又好不起来,活造孽,前辈子好像没有行过什么过恶事、万恶事,却要造这样的孽?
母亲脑梗已两年了。风烛残年的母亲,怎堪脑梗折腾?身体状况是一日不如一日,挪动一步是越来越艰难了。母亲的病魔,我心中的悲痛。每每想起病中的母亲,我心悲痛难抑,犹如一块巨石沉沉压着,喘息困难,犹如肩上重荷一直没卸下,难以静心。
母亲一生没大病,可晚年还是迎来一场凄风苦雨的大病。每每看着母亲一寸一寸气喘吁吁极度艰难地挪动,听着母亲悲观低落叹息不止的话语,我心痛到心尖。多么希望母亲的病能神奇般地好转,明知好转不可能,明知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可还是多么多么的希望。
强强健健、快捷、利索的母亲,也仍然没能逃脱过三病两苦的折腾。母亲的三病两痛,或许跟那些身体羸弱、体质差经常这病那病的有点儿不一样。母亲的三病两痛,或许是时代、自然规律留下的阵痛、创伤、痕迹吧。
母亲一生历经三病两痛次数不多,我印象深刻的就那么三四次。虽然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是那么的深入骨髓,那么的痛彻心扉,那么的刻骨铭心。
2024.04.10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