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熟悉鱼一样,渔村的人谙熟涛声中的每一个音符。可以说,涛声已构成他们生活的不可或缺的背景。他们的一生都是在壮阔的、有声有色的旋律中谱写成的。也许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拥有了什么,但一旦离开涛声,他们就像一条搁浅的鱼。他们在记忆中寻觅着涛声的线条和影子,涛声是那样的邈远而亲切。只有此时,他们才听得到自己血液的回声。渔村的人离不开涛声,因为他们的脉管,他们的心,已融入了涛声的乐章。
我也是渔村的孩子。海滩是孩子们天然的乐园。赤膊、光腚,在沙滩上,在礁石堆里寻觅海鲜,追逐嬉戏,都有无穷的乐趣。孩子们在涛声中长大,涛声成了孩子们最熟知的“乡村音乐”。夜晚,我们钻进面海的石屋,背脊贴着木板,便觉得像是浮在了海面上。那雄浑的涛声来自远方,来自大海的心底。这时,略带寒意的风愈紧了。等到风稍一间隙,你便听到似有千军万马由远渐近奔腾而来。一片冲杀的呐喊声、兵器的撞击声铺天盖地,破空而降。似乎很遥远,又觉得眼前有刀剑的寒气。一会儿,那奔跑的脚步声、马蹄声愈见响亮,似乎正要从自己的身上跨越过去。突然,一声撼人心魄的巨响,好像城墙顷刻倒塌,许多趴在城头的战士一下子全跌落下来。接着便是片刻的寂静,又一队人马厮杀过来……孩子们的想象里,大海永远充满了战争的硝烟。孩子们在这“战争”的鼓点里,逐渐摸熟了大海的脾性,这种壮伟浩大、充满原生力的节律,刺激、催化着孩子们冒险的欲望和无畏气概的萌发。有时躺在远航渔船的舱底,听着海浪隔着木板的敲打,孩子们仿佛觉得自己已是一位孤独的勇士。
涛声中不断有往事涌起。波涛是生活的歌手,多少年来,它以不同的曲调演唱着人间的悲欢。记得小时候,我们村子里有位瞎眼的婆婆,一个人长年累月住在那个荒凉的海滩上。据说,那一年带鱼汛,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出海打鱼,从此就一直没有回来。婆婆的眼睛哭瞎了,但她并没有绝望。她听着那永不停歇的涛声,总想从涛声中分辨出丈夫和儿子们那婉转的橹声。于是她在海边垒起了石屋。她日夜用心地听着涛声的诉说与悲歌。她觉得涛声是那边传过来的音讯,听着涛声,就仿佛听见了他们沉重的号子和对亲人的呼唤。就这样,一直盼望了20多年。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提着一盏破旧的风灯,融入于一片涛声之中。她的灵魂循着涛声终于与她的亲人在天国里相逢。
那些往事渐渐地在涛声中湮没了,现在的我,已几乎很少再能听到那亲切而又动人的涛声了。每当我感到孤寂之时,便翻出那盘著名的《蓝色狂想曲》,一遍又一遍反复聆听。那恢宏、激越的气势,仿佛将人置身于万顷波涛之中,使我觉得有无数双巨手在无情地撕裂波浪,用钢钳和铁锤有力地将海剪开、击碎,那飞溅的浪花,无不闪烁着刚性的光芒。我陶醉在坚韧的劳动中,沉浸于壮阔的历史空间。种种生命的体验和历尽沧桑的幻觉如流云一般,飞快地聚集、飘散。我的情绪和感觉在涛声中保持着平衡,忽然又展示出飞翔的姿态,一会却倏忽跌入无底的深渊……
真正的涛声是永恒的,是没有轨迹可寻,也无法用理智捕捉。只有用心去倾听,让生命回归其中,才可能真正领悟到它的真谛。